清明鼓声
前年清明节,我在对街西友百货公司门口看了打鼓,是一家父亲哥哥与妹妹三人各司一面鼓,架在地上打。父亲年纪约莫六十,半裸, 打的是大鼓,是摆开马步进退,身体跳掷而打,鼓声里震荡激烈,哥哥年纪未到三十,是打的二号大鼓,与之应和,妹妹的则是咫尺之鼓, 也是架在地上,站着打。三人都是日本祭日或田畈上耕作时穿的青布对襟短衫裤,而我看这妹妹的竟看得呆了。你看她袖子只到半臂,裤脚管短到大腿上,底下赤着双脚叉开立着。年纪大约是十三四,尚未到十五吧,生得眉比春山还疏,眼若秋空星朗,连同那脸庞与身材, 肌体洁白,使人想象是仙枫十三四岁时。那俊秀要用柔挺二字来形容, 清艳到连安个艳字亦不适当似的。像仙枫这样瘦瘦的,却不是腰身苗条,而是整个身体苗条,就像我所最爱的初抽长的嫩姜芽,初初茁枝犹未舒叶的新篁,乃至白白的茅根与兰芽,那健康,不是体育式的那种, 而只是柔柔的挺秀。
讲到肌肤颜色之白,我是不喜西洋人那种白法的,那石灰墙壁似的白法,而现在这位打鼓少女的乃是梨花之白。我又最爱带青桃子的青白隐红,那正是她的脸,她的手,与双脚的肤色。唐诗里讲杨贵妃的妹妹素面朝天的素面想必就与这一样的了。日本民谣里是把银的鱼鳞来比。她这样赤脚叉开立着,双手两支槌子,应着音节击鼓,我只觉古往今来女人就只是这个她,世界上亦更没有男人。我至今没有见过像她这样好的击鼓法与鼓声,而打在她父亲及哥哥的打鼓音节里。方才我给她定年纪,约是十三四,尚未到十五,想想真是再没有比这个年纪最最青春的了。不是世界上还有个幼年或中年老年与之相对的青春,这少女的脸亦像仙枫的是长形的,前额的发脚参差处亦像仙枫。我向来对长脸圆脸有意见,此刻却绝诸意见。这里没有恋爱。乃至没有日本败战的沧海桑田。万物只是她的人,天下事只是她的在端然击鼓,好到像是脸上没有表情。原来一个“无”字乃是这少女的相好清纯与击鼓的真实。
日本是这回的败战男人精神上受了大挫折,日本的女人却是精神上并没有受到挫折。当然旧时她们一生受丈夫凌压亦是并没有伤到心里。而日本的男人因是男孩,败战挫折得一回,随又在造产得兴兴头头的了。日本民族的特点是没有反省。因为反省是要以理论体系化的学问的思考方法才可能,否则只可是宗教的忏悔,而日本的神道不堕宗教,是故日本人乃至亦不忏悔。这一家人,父亲、哥哥、妹妹打完鼓后背了行头而去,我还追踪了一段路想要再跟了去,但是在节日路上的人丛里失散了,以来一直留在心里,到今朝才把来追写时,当下明白了这击鼓少女乃是日本东西造形之美的最基本的型,连其直线的一面亦仍是女性的。还有是明白了日本人败战在精神上的挫折并不如我所想象之甚,这点新认识可以帮助了解今时日本的礼教破落的真因,并了解今时日本人的产业意气与田中角荣式政治的所以然。
日本只有女性美惟中国才有男性美
日本的大阪城也强大,但是看那砌垒石的直线,就觉是女性的, 而中国的城则是男性的。日本住家的纸槅门,走廊,早先原从中国传来,但日本的就成了是女性的。冈野法世对我说:“明清的磁器,以前我有些看不起它,近来再看,才知佩服。”冈野的造陶是朴素强大的一流,而小山说他近来的作品渐渐优柔,少了野性,日本的东西到于极致,都只能是女性的。他虽不自觉,但他见了明清磁器乃一惊,而明清磁器正是男性的。日本江户时代富冈铁斋的画,好像中国明末石涛的, 铁斋的还更野些,石涛的倒更柔净些,然而铁斋的是被女性爱宠的男性, 石涛画那种男性的野趣他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