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也深知这种癖好是个隐患,称之为“病”。自嘲:“二十年来,此病渐深,每当忙乱、兴奋、紧张……非此不可。特别执笔在手,左手握杯,右手才能落纸。”不过他又细数唐伯虎、陈老莲、高凤翰、许介友等大师皆有此癖,就连他最敬佩的日本大家辛野梅岭、桥本关雪等等也都是同道中人。更令人无奈的是他似乎不以“早逝”为虑,因为唐寅、徐悲鸿皆早逝。总之,父亲对喝酒虽然有些无奈、自嘲,也不太理直气壮,但“喝酒有理”的心态是毫无疑问的,虽然“戒酒”这件事常常被母亲颇为严肃地提起,父亲也态度很好地听着,似乎“若有所悟”,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其实从未真正打算戒酒。
坊间对于父亲“无酒不能画”的传闻是很多的,据说父亲在画《江山如此多娇》时,曾为当时买不到好酒所困扰,居然写信给周总理,得到特批一箱茅台,于是父亲下笔如神助云云。
酒和父亲的关系是很微妙的,他并不只是“爱喝酒”那样简单,其中的心态也不是别人可以真正理解的。当我站在父亲的画面前,感受那蒙蒙烟柳里荡漾的春意,那如醉的枫林里透出火一般的炽热,还有那满纸潇潇的泼墨山水,烟雨弥漫的苍凉,更有那气势磅礴、奔腾不止的瀑布,都会深深地被感动。这样的心胸气魄,这样澎湃的激情,手中的笔,面前的纸,又怎能表达万一?当他生命的激流冲破了这一切时,怎一个“醉”字了得?有学者说父亲是一个有“诗心”的哲人画家,性格耿直狷介,醉后更见天真。父亲曾说:“我认为一幅画应该像一首诗,一阕歌或一篇散文……”我大概能明白父亲在“往往醉后”里蕴藏着的巨大热情。
父亲在画历史人物时,尤其是画那些“酒仙”,更是倾注了深沉的情感,似乎他们之间并无任何时代上的距离,而是志趣相投的饮中君子在互相倾诉。有人这样形容父亲的《寒林沽酒图》:“疏林薄雾之间,陶渊明与书童沽酒、吟诗,缓步向前,画面静懿散淡,人物飘逸自然,情境和心境合一……”
父亲是死在酒上的。1965年9月,上海虹桥国际机场落成,父亲为此画了一张大画,东道主派了一架飞机来接他去参加典礼。父亲爱喝酒的名声远播,各方人士热情有加,从下飞机就没停过喝酒,都是高浓度的茅台。几天下来已经远远超过他能承受的酒精量,加上旅途劳顿,应酬不停,直到上飞机回南京。听母亲说,父亲回来后心情很好,但很疲倦,脸色也差。午饭后就如常去午觉,并叮嘱母亲到点一定要叫醒他,因为下午要去省人大委员会开会,不可误事。谁知此时正好有朋友来访,聊天忘了时间,等到母亲匆忙赶上楼时,父亲已经呼吸急促,脸色发紫,嘴唇发乌,差不多已陷入昏迷。母亲慌了手脚,冲下楼去打电话,突然听到父亲大叫了一声,震耳欲聋,然后就彻底地静了下来……父亲就这样走了,事先没有人可以料到,当然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临终时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我深知是酒害了父亲,令父亲过早地去世。但我并不记恨父亲的酒,父亲喜欢喝酒,自有他的道理。也许他在微醺之中,能感受到心灵的翅膀无比地自由,可以冲破那些压抑在心里的晦暗和苦闷,释放出一切。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很久远了,家中兄妹无人饮酒。但每逢清明去拜祭父母时,我仍会绕着父亲的坟墓倒上一瓶茅台酒,让那竹林掩映的墓地弥漫着浓浓的酒香,我深信父亲是一定能闻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