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一方非常著名的白底朱文闲章,刻着“往往醉后”四个字,通常会钤在他的得意之作上,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但父亲确实是爱喝酒的,一生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是艺术界人所共知的。酒对于父亲有很特殊的意义,尤其是在他的绘画艺术里,酒更是起着微妙的作用。比方说,父亲构思画作时总是有一杯在手,以畅思路;在画的过程中,也要有一杯来振奋情绪;画得顺手时,则要喝一杯一鼓作气;不顺手时,更要喝一杯来排忧解难。如大功告成,兴奋之下那就更要痛饮几杯了!平日里和朋友高谈阔论时,手持一杯那是常事,就是晚上灯下读书也常有一杯相伴。总之,在父亲的生活中,酒是无处不在的。
在傅厚岗客厅的黄色旧柜子里总是放满各种酒,有绿豆烧,有五粮液,还有汾酒和茅台。父亲平时常喝的是高粱酒,有段时间也爱喝金奖白兰地,但他最爱的是“茅台”,有次母亲错手打碎了一瓶,浓浓的酒香弥漫,久久不能散去,足足熏了我们好几天呢!
父亲自中年就有高血压、高血脂、血管硬化的毛病,他那无酒不欢的习惯,一直令母亲非常忧虑。但她似乎拿不出什么好办法,除了经常劝阻之外,只有将酒瓶藏起来,佯作家中无酒。但母亲为人太老实,是怎么也“玩”不过父亲的,最后只有黔驴技穷,自动拿了出来。我也曾多次见到父亲将高粱酒瓶藏在中式长衫的宽大袖筒里,悄悄地带到楼上画室。当然,我们之间那“不要告诉妈妈”的小小默契,我是颇心领神会的。直到父亲晚年,母亲在多年“抗争”不果之后,终于全面败下阵来。虽然仍是忧心忡忡,却也会捧着一杯酒爬上二楼送到父亲手上。
在傅厚岗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副清人的对联,镶着精致的红木框,父亲颇喜欢。上联是“左壁观图右壁观史”,下联是“有酒学仙无酒学佛”,好像是隶书,豪放而潇洒。每当父亲手握酒杯微吟之时,我总是要偷偷笑他只能“学仙”而不能“学佛”了。
不知为什么,父亲的酒似乎对我也成了很重要的事。记得我10岁那年,在一个大雪之夜,家里有客来而酒却不够了,母亲正发愁,我就自告奋勇要去买。谁知雪深路滑,寸步难行,我不断跌倒又爬起来,但双手紧抱着的“金奖白兰地”却没打烂。母亲见我浑身是雪,叹了一口气说:“快拿给爸爸吧!”
1964年,我随学校去苏北涟水县参加“四清运动”,听说有个工作队长是泗洪县“双沟大曲”酒厂的厂长,立即想起父亲爱喝此酒,几经拜托终于买到两瓶顶级的。待过年回家时,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在长途汽车上颠簸了六个小时才带回南京。父亲见到非常高兴,连连感叹说:“我璇子也会帮我买酒了……”见到父亲如此欣慰,我还后悔没有多买些给他。谁知第二年父亲就去世了,这在我心里一直是个遗憾。
说起父亲喝酒,在我们家里是时刻能体会到的。虽然从未见过父亲喝得大醉或酒后失态,但如果他画得不顺利,心情不好,又喝多了的话,就会变得“认真严肃”起来,在我们兄妹身上发现许多他看不顺眼的地方,甚至为一些平时并不在意的小事和母亲发生争执,目标往往是二石和益瑶,比如二石用弹弓打鸟顺便打烂人家玻璃,益瑶在吃饭时见到猪大肠故作掩鼻状,母亲又特地为她去煎鸡蛋等等,此时无一不令父亲“愤怒”。照母亲的理解是“找碴儿”,照现在的说法就是执著地“要个说法”。这常令母亲哭笑不得,继而也会真的生气,甚至会拂袖而去,常常因此而吃不好饭。我们当然是绝不敢出声的,唯有赶快草草吃完溜之大吉。这是我唯一不喜欢父亲喝酒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