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革”的十年中,母亲一直在痛苦中饱受煎熬,几次死去活来,能生存下来实在是一个奇迹。自从父亲定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打倒后,家里除了红卫兵来来往往之外,以前的朋友多数不敢再联络。有平时来往密切、一个星期要在我家吃五顿饭、以父亲入室弟子自称的,在我们遭难的时候却避之则吉,甚至在大街上相遇也佯装不认识。母亲知道后面色沉重,半天没说话,深受打击。但也有不少善良的人对我们很关心,通过各种渠道带来消息安慰母亲,不过他们多数处境恶劣,自身难保,母亲也尽量省出钱来偷偷地接济他们。还有一些父亲的学生被红卫兵逼得走投无路,要四处逃命而辗转来到我家躲藏。
有一天,我半夜醒来,听见母亲房里有陌生人在说话,就偷偷地张望了一下,只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大约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房里,一边大口地吃着一碗面,一边急切而气愤地诉说着什么。母亲看上去很焦虑,一边叹着气,一边在衣柜里翻找旧衣服,大概是要给她替换。那女人的样子虽然落魄不堪,但气质不凡,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很有男子气概。我一时想不出家里有这个亲戚,但她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应该是从北方来,又好像是在路上走了很多天才找到我们家,说不定还是被公安局“通缉”的。我怕母亲发现就赶快溜回了房间,一夜不安。
80年代傅家四姐妹
谁知第二天早上就已不见了她,看来是不敢久留,又连夜走了。后来才知道她是父亲学生的太太,名字好像叫“易瑾”,是一个非常能干、但个性颇强的人。在“文革”中因不服罪而不断反抗,受尽了折磨,最后自杀而死。母亲很为她叹息难过。
但是坏消息还在不断地传来,亲朋好友中自杀的,判刑的,流离失所的,音信全无的,似乎家家都不能幸免,这都让母亲焦虑不堪,寝食难安。而母亲唯一的弟弟,我们的舅舅,一个非常有学问的农业科学家,也因为不堪凌辱跳楼自杀,留下六个儿女。噩耗传来,母亲伤心欲绝,人一下子老了许多。
在“文革”中,母亲曾被江苏文化系统的造反派关押在南京师范学院“隔离审查”,这件事对母亲造成的阴影是很深的。
母亲一生都在陪伴父亲,家里经常高朋满座,她在人情世故方面非常通达,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也有极高的智慧。但母亲却从没有真正地面对过社会,对那些违背常理的丑恶的人性,似乎缺乏适应的过程。平日只是和父亲谈诗论画、备受父亲尊重爱护的她,突然要面对那些匪夷所思的罪名和一帮出言污辱和恐吓的人,她的最直接的反应是震惊和愤怒。母亲说,在被关押期间,“造反派”曾多次逼迫她交代、揭发儿女们的反革命罪行,甚至毫不客气地骂母亲“老奸巨猾”,这令从未面对过这种侮辱的母亲耿耿于怀。
在那段日子里,母亲失去了家人的陪伴,孤独无援,心灰意冷,情绪极度低落,于是下决心上吊自杀,打算将床单撕开搓成绳子。但是在关押她的平房里却找不到一处可以挂绳子的地方,这才打消了念头。后来母亲听说一个朋友利用门上的把手吊死自己的时候,曾对我说:“早知道可以这样死,我就学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