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哥、二哥被判刑,我们姐妹四分五散的那段日子里,母亲常常是孤独地待在家中,焦虑地等待儿女们的消息。陪伴她的只有长期卧病的大姐,衣食住行都无人过问,境况非常凄凉。
有次年关将近,我从下放的农村赶回南京,想陪母亲过个年。发现家里凌乱不堪,锅清灶冷,想起父亲在世时家中过年的热闹气氛,真是恍如隔世。除夕的夜晚,我做了几个母亲爱吃的菜,去客厅唤母亲吃饭,却发现她独自坐在昏暗角落里的一把旧藤椅上,满脸泪痕,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外的台阶,任凭寒风将雪花吹进来……我知道在这大年夜里,母亲一定是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惨死的舅舅,想起了在监狱里吃不饱的大哥和二哥,想起了在冰天雪地里的三妹和四妹,许许多多的伤心事涌上心头,真是情何以堪!我只能轻轻地低声劝道:“这也不是我们一家在遭难,不知有多少家都是这样。我们还算好的,大哥二哥也没死,就不要再哭了。”母亲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突然大声愤怒地说:“不是我们一家就不要哭吗?大毛小毛(哥哥们的小名)还没死就不要哭吗?!”
傅益璇画作
母亲于80年代
其实母亲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她一生随着父亲辗转南北,经历过许多艰难的时刻。父亲只是一介文人,一生从未富裕过,母亲一直都是忧柴忧米,艰难地支撑着整个家,养育了众多儿女。但这些都从未难倒她。就连父亲的突然去世,她也挺了过来。但是这个“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母亲说这是“万恶的文化大革命”),对于她却是灭顶之灾。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女和亲人被污辱、被伤害、被判刑、被流放、被掘坟、被夺取生命,这是她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这种有悖常理、有违人性的残酷和丑恶,也远远地超出了她的人生经验,甚至于超出了她的想象能力,这绝非是她能够承受的。我想母亲没能自杀是因为阴差阳错,或者是父亲在天之灵保佑着她。
就算是这样,母亲仍然是坚强的。尽管令她伤心欲绝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但我很少见她流眼泪。有一次我从厨房门口走过,母亲正低头坐在炉前,默默地为监狱里的哥哥炒面粉,她那瘦弱的身影和悲戚的神情令我震撼不已。那种痛彻心扉的悲哀,我至今记忆犹新。
母亲曾感叹说,我们家是一个运动损失一个孩子,到了“文革”则是“全军覆没”。的确是这样。大姐益珊就是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的时候,在小高炉上“坚持战斗”到昏迷,连续高烧了一个星期,从此一病不起。父亲为了她非常伤心,直到他去世,仍然耿耿于怀。到了“反右”,大哥被打成右派分子,被送去劳改。到了“文革”,就连父亲的坟墓也被掘了,全家的遭遇也就不言而喻。
我实在不敢说我们一家所经历的那些事有什么特别。比起许多亲朋好友,我们家还算“幸运”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个问题现在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但我仍然心存疑虑。一个人,一个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家里,曾这样地被轻贱,被践踏,被蹂躏,我们家以及无数的家庭在漫长的十年中所受到的伤害,所失去的生命,就让它这样轻易地过去吗?或许这段历史要很久以后才能真正说清楚,但我们却不应该把它忘记。
傅抱石外孙女傅蕾蕾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