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过去几年里一定是活在这样的糊涂荒唐状态中。他生活在不断的怀疑中,怀疑他的家人所说的那些听起来十分可信的解释。是的:“家里看起来和这儿完全相似——只是有一点点不同。”
他经常独自坐在起居间叹气,看起来那么容易受伤害、那么孤独,这让我觉得惊恐害怕。他改变了,他压抑的面部表情显示的已经不是对忘性的无望,而是一个对全世界感到陌生的人,显示的是他失去家园的深深悲痛。这种感觉加上以为简单地换个地方就能弥补失去家园的感觉,使父亲陷入僵局,终日纠缠于其中,得不到解脱。
当他说,他要回家时,他想表达的实际上不在于他对此地的抵触,而是对身处状态的不满,他感觉陌生并且不快乐;所指的其实并非此地而是疾病,而疾病是由他单独一人承担着,他带着它到处去,在他父母的老房子里也一样。他父母的老房子离开我们家仅仅几步路,却是一个到达不了的地方,并非父亲腿脚不灵,走不到那儿,而是因为在父母的房子里也得不到父亲以为可以得到的东西。父亲的安全感被疾病掠夺走了,不安全的感觉伴随着他,他走到哪里,这种感觉跟到哪里。陷入这种疾病的魔掌,父亲无法看透疾病对自己的地方感知的影响,家人也就每天可以观察到,什么叫思念家园。
我们深深为他难过,我们多么愿意他能够重获归家的感觉。在某种意义上,这意味着疾病离开了他。对于癌症病人来说,这样的事有可能发生,而对于老年痴呆症患者来说,这事不可能发生。
两年后才有一些减轻的迹象,人们常说,事态变好之前,一定先变得更糟,这应验了。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回家的愿望深植人性之中。父亲本能地完成了人类已经完成的事:对付一种可怕的无法辨认令人不知所措的生存状态的办法他称之为在家,信教的人称之为天堂。
在家意味着,住在那儿的人是我们熟悉的,他们说的话我们听得懂。奥维德在流放中写道——家乡是人们听得懂你的话的地方,在存在的意义上,这话适用于父亲不亚于奥维德。因为父亲想跟大家聊天说话的尝试越来越经常以失败告终,对面孔的辨认也越来越困难,他觉得自己被流放了。说话的人,甚至于他的兄弟姐妹和孩子们,对于他来说都成了陌生人,因为他们所说的话给他造成困扰,让他悚然,他自然就有了这儿不可能是家的结论,这是清楚不过的事。父亲希望回家,深信回到家,生活就会恢复原来的样子,这也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有一次父亲说:“我在这儿洗了手,这是允许的吧?”
“是的,这是你家,那是你的洗脸池。”
他惊讶地看着我,尴尬地微笑一下,说:“天啊,但愿我不再忘记!”
这就是老年痴呆症。或者,更确切地说:这就是生命—— 生命的组成部分。
阿尔茨海默症是种疾病,如同其他重要的事物,它所表达的不仅仅是自己,也有其他的事物。这种疾病清晰地反映出来的人的特性和社会的状态,如同将它们放在放大镜下。对于我们大家来说世间事物是混乱的,如果我们冷静观察,便可看出,健康的人和病人的分别主要在于他们在表层上将混乱的状态摆平的能力是大是小。其实表层底下仍涌动着混乱的暗潮。
一个还算健康的人,他头脑里的秩序其实也只是理性的虚构。
老年痴呆症这一疾病让我们健康的人看到,掌握日常生活所需要的是多么错综复杂的能力。同时,老年痴呆症也是我们社会状态的象征或标志。对整体概况的认识不复存在,可资使用的知识不再一目了然,不停的创新制造了导向的问题,也令人对未来感到恐惧。我们谈阿尔茨海默症意味着我们谈世纪疾病。父亲的生活偶然成了这种发展的表征。他的生活开始之时,社会拥有许多牢固的支柱(诸如家庭、宗教、各种权利结构、各种意识形态、性别角色、祖国等等),父亲陷入疾病之中时,西方社会的各种支柱已经支离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