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自己一直歧视二哥。他当年上课就东拉西扯很不着调,把我们的成绩搞得一塌糊涂,使我差点儿因为政治课程太拖后腿而没考上省重点。考不上省重点,我就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我就当不了旱涝保收一年俩长假的人民教师。即便干了几年教师后我和二哥成为学校里差不多的废物,我仍然歧视二哥。尤其是他还娶了王桂兰这个骚货。话说王桂兰这个女人,骚货也并非我的个人成见,而是共识。她有一个翘屁股,有俩能盛三两酒的酒窝,在学校食堂替我们打了十多年的饭,据说除了校党支部书记,连门房刘大爷都摸过那屁股喝过那三两酒。当然,作为事实的另一个部分是,我也一度希望自己能干上王桂兰,因为在我的整个青春经历中,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像王桂兰那样对我有如此赤裸的诱惑力。如果我现在七老八十,我可能才会满怀平静和慈祥地以欣赏的眼光说:“王桂兰是个好姑娘。”可是,我才二十几岁,在性生活上饥餐渴饮晓行夜住,长期没有着落,就算王桂兰比我大七八岁,这影响我认为嫁给丑鬼二哥的她是一个下贱骚货吗?
很难说我和二哥的友好关系不是因为我想去他家多看王桂兰一眼。怎么说呢,我在他家是多么快乐。在二哥的段子和对事物的看法之间,穿插着王桂兰端茶倒水放碗置筷的身影,我甚至还在酒杯和捞光菜只剩汤的碗碟中窥见了她的倒影。二哥说,我已经老了,你应该趁年轻出去走走。我说,二哥,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到哪儿都一样”这话也是你说的。二哥说,确实,但不矛盾,正是因为到哪儿都一样,何必把自己拴在这儿和那儿呢——我还是想要饭。如你所知,此时此刻,我们都喝多了。
春天,两年一次的教师体检,二哥被照出了阴影,夏天,他就进了医院,秋天就死了。在死之前,他被抬回了家,我去看了他所谓的最后一眼。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看着他一以贯之的秃头,联系到癌症,我突然觉得二哥的人生就是化疗。换言之,一切人生都是化疗。
他躺在床上,还能说话,情绪也不低落。说他最近老做梦,梦见网上有很多人骂他,梦见他老家门上贴着的众多门神中,有几个不是威立或端坐,居然是躺着的,好玩。他还梦见在棋牌室打麻将,输了,急醒了。最后,趁王桂兰出去的当口,他眨巴着一只眼神秘兮兮地问我:我老婆漂亮吧?我想了想,很不情愿但又发自肺腑地点了点头,并且还流下了两行热泪。他一笑,说:不知道将来是谁的啰!
我先是蹲在二哥的坟前,后来腿麻了,就坐了下来。总之,抽了七八根烟,与现在写出上述内容的时间相等。然后我站起来,返回到父亲的坟前。
妈了个逼的,你不是走了吗,又想干吗?看来他怒气未消。
和以前一样,我不想跟他多说什么。我只是对他指了指二哥的方位,说,我去广州,你不理解的话,可以去问问二哥,当然,你不认识二哥,你看碑吧,他叫张德贵,就那边,跟你住得很近。最后,我祝你们能够成为朋友,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