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词语不仅精确、恰当,且由于彼此生发,从而衍生出词外之义。首句“从雨水里撑出……”妙不可言。“外面涂了松油”,可视可观;“内面画了故事”,则是想象力的创造——特别是“故事”一词化实为虚,与下面的“梦游”、“醒”、“虚无”等词形成复调的合声、互现的镜面,其中自然形成阅读与想象之间循环的空间;赶路的人“还没醒”,看见的人“也没替他醒”,点铁成金,使“虚无”一词落在实处。“虚无”一词最怕用坏,竟然险处求生,绝难!这首诗呈现了完美的诗艺。马骅在诗后附了一则题记,提及八指头陀名叫“黄读山”,“读”字便是路径。马骅的中国古典文学素养颇高,这首诗化入古典诗歌的心境,在技艺上却是现代诗的功力。
《雪山短歌》明显有藏传佛教的影响。马骅所在的明永村是传统藏传佛教的教化之地,明永村位于神山卡瓦格博(即梅里雪山)脚下,作为藏地最重要的神山之一,德钦一带的藏传佛教信仰传统非常深厚。明永村的主寺是冰川下的“太子庙”和“莲花寺”(属藏传佛教宁玛派),离村子较远,佛教的信仰渗透进了村民的生活之中,特别是对待死亡问题。《唱经》一诗写的是全体村民集中在亡者家中,为亡者颂念嘛呢(一般要持续不断地念几天几夜),超渡亡魂的经验。嘛呢经调舒缓、悠扬,“轻盈摇摆”,在持续不断的颂念中,依靠众人的心力而给予亡者“加持”,这一场景十分动人:
轻盈摇摆的嘛呢经拖着黑夜,从下村来到了上村。
又和星光一起从头顶浇下,宛如瀑布——
冲洗哀伤的心、打散盘旋而上的旋风、
卷走刚刚睡去的老妇人、
为惊恐中的万物加持。
不过,当文化的冲突转剧时,这种颂念也可能成为诅咒。二〇〇三年,一九九一年中日登山遇难队员遗体被明永冰川从神山背后的出事地,运回到明永村上面的冰川,冰川在太阳下消融,裸露出死难者的遗体。马骅亲历此事,村民所谈论的,是当年当登山队员接近顶峰之时,周边村民们聚集在太子庙彻夜为神山祈福,人们相信那场风雪由此而来,是对妄顾与不尊重信仰的回应。
这一事件影响深远,介绍马骅来到明永的人类学者郭净即长期关注此事。日本人小林尚礼——一九九六年中日联合登山队队员(那是继一九九一年中日联合登山山难事件后最后一次冲顶尝试,仍然以失败告终)——也长期住在明永村,我们在明永时曾见过他。除了完成将遇难队友遗体运回日本的心愿外,小林尚礼后来也完成了一部书,接受了藏族人对神山的信仰与感情。
由于山难事件,德钦成为风头浪尖。更多的人们涌到这里,文化的冲突不可避免。马骅到德钦的时候,藏族民间知识分子斯朗伦布和诗人扎西尼玛已经创办了卡瓦格博文化社(扎西尼玛正是引介马骅进入明永村教书的人,马骅在明永期间,扎西尼玛时常照料,不时托人带一背篓的肉菜给马骅)。卡瓦格博文化社早期以开办藏文培训班为主。马骅到了的时候,文化社渐渐把精力与重点转向藏族传统民间歌舞(特别是德钦弦子)的保护与整理上。文化社每周末在德钦县城广场上组织弦子歌舞。《雪山短歌》中有几首来自弦子的影响,如《我最喜爱的》《雪山上的花开了》《念青卡瓦格博》(为未完成之片断)。《我最喜爱的》头四句词来自下面这首德钦弦子:
我喜欢白色上面再加一点白
就像白色的岩峰上栖落一只纯白的雏鹰
我喜欢绿色上面再加一点绿
就像绿色的核桃树上飞落一只翠绿的鹦鹉
我喜欢红色上面再加一点红
就像红色的檀香树上停落一只火红的凤凰
核桃甜桃和石榴
是我喜欢的水果
我将前往盛产水果的河谷地
丝绸绵缎和生丝
是我喜欢的衣装
我将前往幸福的印度国
珊瑚玛瑙和璁玉石
是我喜欢的饰物
我将前往吉祥的尼泊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