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四○年左右,重要的雕刻家多纳泰罗创作了全身裸体的大卫,手持利剑,脚下踩着哥利亚的头,一副少年英雄的胜利者的姿态,这是文艺复兴结束中世纪基督教禁忌第一件男性裸体,非常少年、非常稚嫩的裸体。
半世纪之后,在饱受政治斗争、水灾、饥荒、黑死病侵袭蹂躏的佛罗伦萨,新的执政团队重新想到了“大卫”,可以重新以“大卫”作为城邦挑战一切困难的新的精神象征吗?
这个以索德里尼为中心的执政团队,最早想到了几个人选,包括极负盛名的达芬奇,以及珊索维诺(Andrea Sansovino)。
最后他们决定把雕刻大卫的工作交给二十六岁更年轻的米开朗基罗。
米开朗基罗在一五○一年的八月十六日受到委托,同年九月十三日他开始工作。
米开朗基罗面对着一块白色的巨石。
这块石头高度有十四英尺(约四米),一四六四年就从亚平宁山上采切下来,置放在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后院,搁置了四十年。一块比米开朗基罗年长的大理石,纯白色,如此完整,不含杂质,好像等待着它的知己,等待着神奇的手,把这坚硬的石块打开,让大卫破石而出。
据说,米开朗基罗每一天走到大教堂,凝视这块石头,抚摩这块石头,他二十六岁却长满粗茧的大手,好像要感觉石头从远古时代传来的巨大力量。
他做了一些素描,原来大卫是胜利者,脚旁有哥利亚的头。
“胜利”只是打败别人吗?
米开朗基罗思考着。
不,他修改了素描稿,他去掉了哥利亚的头,他不要大卫摆出肤浅嚣张的胜利者的姿态,他要大卫成为自信而沉稳、永远的挑战者。
大卫一转头,似乎看到巨大的对手迎面而来,他全身肌肉紧张警戒起来,他准备一次生死搏斗,在战斗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决定,不知道输赢的刹那,很快要分出输赢的刹那,生命在那一刹那,卯足全力,在此一击。米开朗基罗把生命“胜利”的意义置放在“赢”之前,而不是“赢”之后。“赢”之前,才是生命的全部备战状态,是自己潜能极限的准备,他不在意结果,结果的“输”“赢”对他意义不大。
大卫不是一座雕像,大卫改写了生命的价值观点。
大卫不再是稚嫩天真的少年,他长成了足以担负一切难度的健壮的身体。
他的左手搭在肩上,右手下垂,但垂下的手肘到手掌,布满了暴起的筋脉血管,米开朗基罗让大卫在挑战中血脉贲张,也让观看者一起感觉到挑战生命极限时的震撼力量。
二十三岁完成《哀悼基督》时的宁静与淡淡哀愁的美不见了,二十六岁的米开朗基罗在《大卫》里展现了惊涛骇浪的激动力量。
应该很近地去凝视大卫的脸,凝视眉心纠结起伏的情绪变化,凝视双眼之间透露出的深邃的恐惧。是的,大卫在巨大的灾难前看到生命本质的恐怖,他不是英雄,他是带着凡人的恐惧走向挑战的临界边缘。
“输”与“赢”只是自己挑战的放弃或坚持。
大卫的躯体,在面对生命灾难的现场,汹涌澎湃,激荡起生命的狂涛;又如此安静,没有“输”“赢”,只有一心一意的专注静定。
一五○四年一月二十五日,米开朗基罗完成了这件举世赞誉的杰作,他二十九岁,又一次攀登了生命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