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后的审判(2)

蒋勋破解米开朗基罗 作者:蒋勋


圣巴塞洛缪(St. Bartholomew)是被用刀剥皮殉道而死的,他右手拿着刀,凝视着基督,左手提着一张剥下来的人皮,有五官,有手,大家都辨认得出,这一张人皮的五官是米开朗基罗自己的容貌。

画家把自己画在作品中,却是如此惨伤痛苦的自己,是一张剥成空荡荡的皮肉,悬在荒凉的天界与地狱之间……

米开朗基罗期待着一种何等惊人的审判,他觉得自己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在殉道吗?或是他觉得自己俗世对美的眷恋是这样重的苦痛,要在升上天界的时刻粉身碎骨?

这是历史上创作者最伟大的签名方式,他留在画面上的不是虚浮的荣耀与自豪,却是连哭泣嘶吼吶喊的声音都喑哑了的一种窒息人的苦闷与沉默。

地狱的鬼卒拉扯着受诅咒的罪人,向下坠落,罪苦的人用手蒙着眼睛,不敢看地狱的可怕景象。鬼卒驾着小舟,把船上的人驱赶下地狱的黑河,惊慌恐惧的肉体挤靠在一起,慌张失神,无助地被推入深渊……

《启示录》是耶稣门徒约翰在希腊帕特摩斯(Patmos)岛书写的未来预言,长久以来,基督教的末日审判都依据《启示录》的描述,然而,米开朗基罗看到的似乎不只是末日审判,他看到的是日复一日生命每一分秒的升起与降落,生命是如此受苦的形式,为这种受苦自豪骄傲,或为这种受苦悲痛绝望,有什么不同吗?

当我们面对这一堵伟大的墙,像聆听一种视觉上的合唱,每一具人体都同样承担着苦难,不同的苦难,不同的殉道形式,米开朗基罗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生命变化,他的宗教情操有了更深沉的悲悯,对不同生命受苦形式本质上的悲悯。

他自己则是漂浮在空中一片薄薄的人皮,剥空了的肉体,剥空了肌肉与骨骼,剥空了内脏,剥空了思维与感官,如此空虚的生命,漂浮在天国与地狱之间。

在《最后的审判》里,无论男性或女性的肉体都一样壮硕巨大,承担生命之痛,承担生命之苦,不会有软弱的肉体。

裹着尸布的肉体,复活了,只是一具骼髅,张着空洞的眼眶,不知道是欣赏,还是悲哀。

被救赎的生命,紧紧抓着天使垂下的念珠,好像那是他们升上天界唯一的依据,但是念珠那么脆弱,线这么细,千钧一发,这样的救赎似乎一点也不可靠。

米开朗基罗真的相信救赎吗?

被剥成了一张空洞的皮之后,还有信望救赎的思维,还有渴望爱的体温吗?

一五四一年,《最后的审判》全部完成,米开朗基罗六十六岁,再一次攀登了生命难度的高峰,然而,举世震惊的同时,他或许只感到自己耗尽了一切力气,只是一张随处漂荡的人皮了吧。

这幅伟大的壁画,原来都是全裸的人体,米开朗基罗相信肉体远比衣服圣洁,更接近神的完美,他不喜欢掩藏在衣服下面不洁净的肉体。壁画完成后二十年,教皇庇护四世(Pius IV)每天在祭坛上礼拜,看着这些强撼的人体,心神不宁,便下令让一位画家达沃泰拉(Daniebe da Volterra)把壁画中所有人体的下体都加了布遮盖起来,这位可怜的画家便被取了一个颇嘲讽的意大利名字── “大裤子”(Il Braghetione)。

那时是一五六四年,米开朗基罗不久将离开人世,也无暇顾及自己作品如何被人误解与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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