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中的课堂上,她就开始写写画画。她写各种各样的故事,写满了好几个笔记本,用她那种幼稚到永远长不大的字体。写的是一些稚气可掬的故事。她就是用那样的方式与她所认识的世界开始交往的。当我从满墙的书中指给她她应该读的世界名著,她从未庄严地接过那些书。她只偶尔喜欢上一些作家,但她的喜欢也只是轻轻地,仿佛要在书与我之间留有余地似的。但她给她现在公司的同事们推荐了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萨特的《波德莱尔》,那是我让她看的书。她甚至推荐了我新出的书《最后一班地铁》,推荐理由居然是:“我老爸是当代最好的作家之一,林贤治说的。”她工作了多半年,得了两个第一,业绩和创意双料冠军。她在工作日志里这样写道:“哇噻,从小到大头一次得第一,竟然是在公司。”下面画了一个不成形状的笑脸。她写的字还是那样难看。
每次回家来的头两天,她会怀着不易察觉的兴奋,给我讲一讲我们分开之后,她在外面的见闻。北京的几任房东,新结交的朋友,公司里的同事,她的男朋友,公交车上的人。她讲得很有趣。她的叙事简练而又传神。通过她的叙述,我认识了她所认识的很多人。有的简直令人难忘。这一次回来,她给我讲了一个贫穷而虚荣的姑娘的故事,听起来真令人心酸。还有一位很有才华,总能语出惊人,却非常谦虚的姑娘。她在北京的确认识了很多人。他们来自祖国各地。有的家庭破产了。有的是他们本人失业,消失在了北京的人流中,或者明天就会消失。有的人的家在邮差到达不了的山沟里。他们全都只有通过票贩子,才能赶回老家去过年。听着她异常简单的叙述,你会忽然认识到,生活真的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但她对生活怀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之感。她不经意间就把生活叙述成了许多个小故事。当最多两天的兴奋期过后,她又恢复了她惯常的沉默。她像一只猫一样窝在床头看电视。但她会记得给她的男朋友打个电话,问他买到回家的票没有,回答是排了两个半小时的队,买到了。打电话时和放下电话以后,她都没有丝毫担忧的样子。正如她也不想要别人的担忧。
她很快恢复到以前在家时与我调笑无态的样子,就像我们从未分开过,就像她还在上初中。她就这样轻轻地,轻轻地,回到家里,然后再要走回到路上。她是我的从小到大的女儿。她也像是我的一个幻觉。我从未相信过,她会在不断的变化中成长到如此这般模样。
2009年1月24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