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与批评——代自序(1)

沉思的老树的精灵 作者:黄子平


这两个词一出现,前意识里闪过的词组或短句多半是:“批评我”,“我挨批评”,或是:“自我批评”。这也难怪。我从小就挨批评。长大之后,又虔诚地做着自我批评,口头的或书面的。我从中得益匪浅,修身养性谦虚谨慎,一辈子受用不尽。忽然(糟就糟在这个“忽然”),有那么一天,我发现还有另外一种组合方式,曰:“我批评”。

批评,是自我意识的产物。

因此,不可避免地,批评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我表现,是自我的一种存在方式。压制批评的人,总爱说人家在“顽强地表现自己”。这真是不幸而言中。不敢表现的自我是见不得人的自我,只好拿抽象的“大我”来遮掩。敢于表现的自我,才能与他人的、公众的自我相通,相比较、相促进。

但我不是在自言自语。我所使用的语言是既定的、公众的、历史的、文化的。“在语言中,我根据他人的见地给自己以形象。”我用“他人的”语言表达自己,才能使表达具有意义。我和语言互相占有,彼此在对方那里消失并得到实现。因而我并不是在表现自我,而是在表现我所体验到的一种人类感情,人类思想。

我庆幸,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庸的读者。我读书的时候不动脑子,任由作者牵着我的目光漫游他所创造的艺术世界,即使事后发现这个“艺术世界”是多么拙劣。我读政论小说、哲理小说、文化或半文化小说和侦探小说、推理小说、武侠小说、言情小说,我听交响乐也听流行音乐。我看获奖影片和破绽百出的电视剧。我觉得在“看”的阶段,好奇心是比别的什么都重要而可贵的。

当我拿起笔的时候,批评意识才结束其“冬眠状态”。这时候我开始看第二遍。感觉当然有所不同。

一些朋友诉苦说,读过几本“文学原理”之后,再也享受不到随心所欲地欣赏文学作品的乐趣。理性的分析挥之不去,主题如何,人物如何,结构如何……其实,放下架子,复归到一个无知而好奇的顽童的心态,可能并不困难。

当然,简单的回复已不可能。批评意识的某种潜伏、隐退却不难做到。口诀是:“来吧,来和作者一同游戏!”游戏的心态是一种可贵的心态,游戏中最可能冒出创造性的几星火花。于是你添加柴草,燃成篝火,并围绕着这火拍手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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