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敌人》:解构家族与历史的惶惑
仿佛是突然之间,20世纪90年代小说家族主题以一种新的姿态繁荣起来,这些小说似乎不再重视或者有意舍弃家族的真实背景和结构方式,也不再过多探讨传统文明的具体延伸和影响力,竭力淡化文学作品所承担的社会责任和道德意识,而是借助于鲜明、生动但又模糊多义的家族隐喻来结构和解构生生不息的民族历史,从而试图揭示出历史的存在状态和表达自我的存在焦灼。在小说中弥漫着几乎是一种迫不及待的考问——我是谁?我来自何处?又往哪里去?“在关于自我的追问中,小说被迫由看得见的行为世界转向对不可见的内心生活的省察。”(昆德拉)这种对“根”的迫切的寻找,对自我存在理由的追问,对人类生存本质的怀疑和虚无感几乎上升到一种哲学意义的追寻。他们也不再试图从真实的家族历史发展中寻找历史的真相,而是一开始就彻底否认历史有所谓的真相,他们的叙事处处表明探索历史的困难,这困难不单来自意识形态的遮掩,而且来自语言和人性本身。《纪实与虚构》(王安忆)、《敌人》(格非)是这一时期家族主题小说最具本质追问性的小说。作者并不关注其作品是否反映出了家族制度的某种文化含义,而是旨在描述在家族这一人类生存的基本链条之下“个人”的存在状况。
和《白鹿原》的巨大历史空间和舒缓而深情的描述相反,《敌人》则用支离破碎的先锋语言描述了一个典型的有关家族生存的寓言故事,多年以前赵家那场神秘的毁灭性的大火和掌门人留下的那份无法找到的仇人名单成了赵家后人无法摆脱的命运。“谁是敌人”这个焦灼而又永恒的悲剧性命题揭示了人类生存的宿命和盲目,也许“敌人”就是赵家族辈本身,他用那份也许本来就是虚拟的名单达到对后代的控制,以实现自己的统治欲望;也许“敌人”是故事的叙述人赵少忠,正是他的多疑、残暴、乱伦、通奸导致他杀害儿子、情人,并把女儿送进了婚姻的牢笼,而从作品若隐若现的叙事也让人猜测,多年前那场导致赵家毁灭的大火可能正是四岁的赵少忠所做,那份也记录了自家人姓名的敌人名单成为赵家悲剧命运的来源。在这样一个绝对阴影的笼罩下,赵家人孤独、怪异、冷漠并且相互背叛彼此猜疑,他们的仇敌隐匿不明,那场灾难始终追逐着他们,毁掉他们的家族,也毁了他们生存的意志,找不到敌人,或者敌人不来找他们,都意味着他们的存活失去意义,但同时,这不断搁延的复仇行动又支撑着他们生存下去。最后,赵少忠暗杀了他的儿子,想以此证明他们的确有敌人,也为他们的生存找到一个支点,但是,最后赵家还是沦为废墟的命运证明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