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绣绣》。第一人称叙述,讲的一个小女孩绣绣,跟着母亲一起过活,日子很苦。母亲生了五六个子女,都不幸夭折。绣绣的爹爹徐大人虽然阔绰,却另外养了家眷在别处,对绣绣母女很是苛刻。姨娘专宠,绣绣和母亲失去了父亲的爱。母亲让绣绣去爹那里要钱,绣绣又怕又羡慕,她也渴望得到爹爹卖给姨娘的钟,还有爹爹的狗。绣绣就这么孤苦地过着,病了也没人管。绣绣的爹来要地契,母亲不给,爹爹一怒之下,砸碎了绣绣刚用皮鞋换来的两只小花瓷碗。
故事当然是虚构的,叙述者是“我”,但很明显,这个“我”并不是林徽因的代言人,小说的主人公“绣绣”,才是林徽因情感体验的寄托者。父亲有了姨太太,母女寄人篱下,母亲脾气暴躁,绣绣孤单单成长着,病了也没人管。小说开头,绣绣用皮鞋换来的两个花瓷碗,在故事的结尾也被父亲摔破了。象征着美好童年的破碎。林徽因很少提及自己的童年,但在小说《绣绣》中,她的童年体验,却展露无遗。她和母亲的关系,是那样纠结。爱又爱不起来,恨也恨不下去。林徽因和母亲何雪媛,说白了是两个世代的人。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但林徽因这件“小棉袄”,对于何雪媛来说,却滋味复杂。 何雪媛是旧式的人,林徽因却是新式的棉袄。
林徽因是新女性,留过洋,写新诗,搞建筑,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她的朋友,她周围的一切一切,都是那样崭新,明亮,向上,充满了朝气。唯独她的母亲何雪媛,是委屈的,守旧的,固执的,急躁的,像林徽因的背影,永远躲在阴暗之处,探着两眼,看世间的一切。何雪媛可怜,她是旧时代的女人,没有机会读书,接受教育,生儿育女这件大事上,又没能“建功立业”。在林家,她终究有些气弱。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是一个寄居者。丈夫在的时候靠丈夫,丈夫不在的时候靠儿女。仔细想想,何雪媛何尝不像是林徽因的身后路,布满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彷徨的,无告的。又爱又怨的过去。
何雪媛是个来自浙江嘉兴的小镇西施。父亲是个小作坊主,家庭还算殷实,她在家里排行最小,免不了有种老幺的任性,女红学得不甚到位,处理人际关系上也欠缺技巧。何雪媛是林长民的续弦。大太太叶氏,与林长民,系指腹为婚,感情不深,她病逝过早,没留下子嗣。可想而知,何雪媛嫁入林家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传宗接代。何雪媛生过一男两女,只有一个林徽因活了下来。在重男轻女的时代,何雪媛得不到婆婆的欢欣,几乎成了必然,更何况,女红,书法,诗词,她没有一样拿得出手,在出身大家闺秀的婆婆面前,何一方面可能是有些自卑,另一方面,即使偶尔想要表现,一不小心,却也会露怯。
旧时妇女,庭院深深,家庭几乎就是她的全部天地,小范围内的不得志,已经足够给何雪媛致命的打击。可她又有苦说不出,她也努力了,也争取了,生了儿子也生了女儿,但即便是她踮起双脚,伸长双臂,理想中的幸福,还是像枝的红苹果,高高挂起,遥不可及。改变不了命运的人,最容易陷入怨天尤人的怪圈。何雪媛的一生,怨气氤氲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