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她常常还需要应对母亲和二娘之间的关系。那种人际处理上的压迫与纠结,纵使林徽因心胸豁达敞亮,想来也免不了受些不必要的夹板气。祖父林孝恂去世后,林家搬到了天津。林长民在北京忙于政事,天津家里上下里外,两位母亲,几个弟妹,都需要十二三岁的林徽因打点照料,她俨然一个民国探春,事情逼着,不成熟也得成熟。在给父亲的一封信上,她曾这么批注:“二娘病不居医院,爹爹在京不放心,嘱吾日以快信报病情。时天苦热,桓病新愈,燕玉及恒则啼哭无常。尝至夜阑,犹不得睡。一夜月明,桓哭久,吾不忍听,起抱之,徘徊廊外一时许,桓始熟睡。乳媪粗心,任病孩久哭,思之可恨。” 半夜哄孩子的事,也得由这位大小姐亲自动手。父亲暂时不能担的,母亲担不起的,她来担。林徽因敏感而独立。
家庭对于林徽因的影响,潜在而深远。从某种层面上,或许,何雪媛是林徽因嫁入梁家的催化剂。1925年,林长民不幸死于战乱。通知林徽因这个坏消息的重任,很自然地落到了梁启超身上。在美国,林徽因和梁思成经过了一段性格上的碰撞,他们青梅竹马,一同赴美,相互依靠。但就精神层面,梁思成未必能充分满足林徽因的渴思。她内心深处,一直为徐志摩的事纠结着。可林长民一去世,林徽因几乎变得毫无选择权。梁启超在给梁思成的去信中这样写:“万一不行,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劝解她,但你可以将我的话告诉她:我和林叔的关系,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一样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她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度过她目前的苦境。”
梁启超拍胸脯保证,是帮忙,也是束缚。即使她在感情上有更多的想法,也只能是“结婚大吉”,梁家的帮助,除了以身相许,她似乎无以为报。更何况,林徽因经济上尚未独立,她还有母亲需要赡养。对于突如其来的打击,何雪媛定然也是手足无措,她一辈子靠别人吃饭,在儿女婚事上,也便丧失了发言权。梁启超问她有什么话需要转告林徽因,她只说:“没有,只有盼望徽因安命,自己保养身体,此时不必回国。”安命,何雪媛一辈子做得最多的,也只是安命而已。
但即便是安命,何雪媛常常还是会有些恼人的小挣扎。程桂林的儿子林恒,从福建上北平投考清华,寄住在姐姐林徽因家。林徽因真诚坦率,对弟弟林恒照顾有加。但何雪媛却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一有机会,便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跟的林恒闹不愉快。何雪媛的心态,虽然有点小扭曲,但也完全可以理解:她不是对林恒不满,而是对林恒的母亲程桂林在林家的顺遂,耿耿于怀。她心里不免暗暗念叨:凭什么她就这么顺,养了儿子,得了婆婆喜欢,霸占了长民,现在,又来到我们家揩油了,凭什么,凭什么!可是,这到底不是她的家。这是梁家。新式的、开明的梁家。她的委屈和小脾气,大部分时候,派不上用场。她多少有些像张爱玲小说《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扭曲的欲望,无尽的哀伤。她的恨,也只是因为没得到爱。
林徽因在给费慰梅的信中说:“最近三天我自己的妈妈把我赶进了人间地狱。我并没有夸大其词。头一天我就发现我的妈妈有些没气力。家里弥漫着不祥的气氛,我不得不跟我的同父异母弟弟讲述过去的事,试图维持现有的亲密接触。晚上就寝的时候已精疲力竭,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者根本没有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那早年的争斗对我的伤害是如此持久,它的任何部分只要重现,我就只能沉溺在过去的不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