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抱着你,我走过安西

毕淑敏散文 作者:毕淑敏


抱 抱着你,我走过安西 着你 , 我 走 过 安 西 那一年我到甘肃敦煌。从兰州坐汽车,在戈壁滩上跋涉千 里。一 日午后,经过安西。白茫茫的沙海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远 处矗着从地面直通 云端 的黑色风柱,旋转着 向我们逶迤而 来——那是沙暴…… 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眼前这干燥的黄土,盘 旋的热风,死一般的寂静,还有渐渐旋近的危险…… 我可能在梦中到过这个地方。我对 自己这样说。 半月后,我回到家,同父母说起安西的遥远。我夸张地描述 那里的荒凉,说,你们无法想象那里的神秘。 妈妈很注意地听我聊天。自从我长大到了许多她不曾到过 的地方以后,在我描述远方的时候,她总是像个小学生一样专心 地看着我,那神气不单是从我这里得到新的见闻,而且是在用整 个姿势说 :看 ! 我的女儿去了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 猜测到了母亲这种心情以后,我常常投其所好。我得意地 说 ,妈妈 ,您到过安西吗? 没想到妈妈非常肯定地回答,三十多年前,我抱着你,走过 安 西 。 我回过头去看爸爸。我不是不相信妈妈,我是需要再一次 的证明。 爸爸说,是的,那时你才五个月。 我的父母不喜欢忆旧,总是对以后发生的事充满了希望,觉 5得最后的才是最好的。 谈话无端地中断了。我们总以为还有无数的时间储存着, 可以从容地回忆以前。但是突然,我的父亲患了重病。在那种 丝 气氛下,是不能忆旧的。我们相信父亲会好起来,我们觉得做那 淑 敏 种回忆的事情 ,会在冥冥中对父亲的康复有背道而驰的力量。 散 我们格外地避讳谈过去的事情,我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对抗 文 那种叫做命运的东西。 我们错了。父亲离我们远去。痛定思痛之后 ,我才发现有 关父亲的往事,我们知道的是那么的少。懂得 自己的父母是一 件需要时间的过程,我们不可太年轻,那样我们只能记得他们的 慈爱,无法深刻地洞悉他们的内心。我们也不可太年长,那时岁 月的烽烟已将我们熏染,无数次默念中将父母重新塑造,已不再 具有原始的亲切。 作为女儿,我不知父亲生命中的许多空白。在父亲去世以 后 ,我才知道这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黑洞了。 我不想要家谱那样的东西,那是公共的枯燥的记录。我想 看到我的祖先对他们生活血肉温暖的倾诉。 我已寻觅不到我的父亲了,于是我把双份的爱恋和探索的 目光 ,注视着我的母亲。 母亲是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年轻时十分美丽。我小的时候 , 尽管她对我发着脾气,面色很难看,但在我看来 ,她依旧是美丽 的。这甚至影响了我一生中对女子的审美观,我一直以为像我 的母亲那样,白皙端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女人,才是世上最完 美的女性。 我的父母是山东文登人,很小就定了亲。爷爷家的村庄很 小,只有一所初级小学。父亲读高年级的时候,就要到母亲所在 的村子里读书了。每逢放学的时候,和母亲一起玩的小伙伴就 6 嚷 :快看小英子的女婿啊,他下学了。 母亲小名叫英子。她远远地看着父亲——一个眉毛黑黑的 抱 着 高大男孩 。 你 ’ 我 父亲在威海读了中学后,参军到了山东抗 日军政大学。以 走 过 后到了一野,解放战争中转战南北,跟随王震将军,一直打到了 安西 新疆 的伊宁。 这座中国西北长满白杨的城市,距我父母的家乡,大概有一 万里路。 一九五一年,我的父亲来了一封信,要我的母亲赶快到新疆 与他团聚。那一年 ,母亲刚满二十岁。 父亲后来说,当时王震将军已经开始在内地广招女兵,他作 为一个年轻的军官,时常被人问及婚姻。他记着母亲,所以邀母 亲前去。但那时的新疆,遥远得如同今日的北极,都是罪犯流放 之地。他征询母亲的意见,由母亲做出她对 自己命运的选择。 母亲是可以不去 的。 但是母亲深深记挂着那个有浓黑眉毛的男子。她把家里的 门帘摘下来,洗净叠好,放在炕上,好像是去串亲戚,不久就会回 来。把自己的换洗衣服装进一个小包袱,带着烧饼和姥爷卖了 粮食凑的几块钱,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母亲先到了烟台,然后坐船到青岛。她从没出过远门,又晕 船,坐的是轮船在水面以下的那个统仓,吐得 日月无光。 但是青岛的风景使她把旅途的艰辛淡忘,凭着父亲开出的 介绍信,母亲和几位到新疆寻夫的女人汇合在一处。有一个女 人的老父是个地主,农村的形势使他感到某种危险,所以和女儿 一起远走新疆。他有文化而且有头脑,母亲就把介绍信交给他, 由他一路安排食宿。 母亲离开家乡的日子是一九五一年农历的二月二,龙抬头 的日子。其后的旅行在母亲的记忆里就变得模糊而迷茫。她上 了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和火车,到达西安以后,又开始坐马车。他 7们这一伙老人和妇女每天住在负责接待的兵站里,像真正的军 人一样大碗盛菜,馒头管够。 母亲刚开始想,当兵在外原是这样的舒服啊 ! 但随着行程 丝 越来越向西,景色越来越荒凉,母亲想父亲一个人在外,真是够 淑 敏 可怜 的了。 散 沿途晓行夜宿,母亲已和同行的人十分熟悉。突然有一天, 文 那老人说,现在已经到了新疆的界面,他们几个的亲人在南疆 , 而我的父亲在北疆。以天山为界,前面就是分手的地方。母亲 将独 自完成剩余的几千里路程。 那一瞬,母亲感到了极大的恐慌。甚至比从家乡出走时还 要孤单。那时她不知道旅途的艰难,幸好找到了同伴。现在她 知道以后的路程更加莫测,征途迢迢,却要独 自跋涉。 但这是无法救药的事情。老汉对母亲说,你的男人做的官 比她们的都大,你会有好 El子过的。路上的事你不是都见识过 了吗? 没有我 ,你也一样能对付得了。 他们坐着新疆特有的勒勒车,向南方的沙漠中走去。妈妈 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充满惆怅。在以后的岁月里,再也没有得到 他们的音讯。 一九五一年的五月,历尽风霜的母亲到达了新疆的乌鲁木 齐。她被告知父亲在伊宁率领部队执行任务,一时没有汽车到 那里去 ,只有等。 母亲就在乌鲁木齐等了整整一个月。那是一段十分痛苦的 等待,母亲什么人都不认识,一个人到街上去转,语言又不通。 母亲想,一定不能死在这里,不然变成鬼魂,也找不到人说话。 后来总算有了一辆老掉牙的车,要到伊宁去,母亲迫不及待地爬 上车,一路颠簸,终于在离开家乡五个月以后,到达伊宁。 母亲坐在父亲的团部里 ,有人去喊父亲…… 8 我以为这种阔别多年的会面一定非常激动,没想到母亲淡淡地说,她看到父亲时只有一个感觉就是——他长大了。 抱 着 我也问过父亲同样的问题 ,您见到母亲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你 , 我 父亲说 ,当然是高兴啊,你妈妈胆子够大的。要是别的人 ,不会 走 过 跑这么远来找我。咱们老家那地方的人,是很恋家的。 安 西 母亲在父亲的团里住了下来。那时候 ,部队很艰苦。领导 干部的家眷平 Et也都住在集体宿舍里。只有到了星期天,才让 夫妇团聚。办法是在大礼堂里用 白布单分割出许多单问,女人 们先把 自己的被褥铺好 ,熄了灯以后,男人们才无声地钻进 自己 的家。母亲说 ,黑灯瞎火的,有的男人曾经摸错过门。 我就是孕育于这样的环境。 由于水土不服,母亲的身体变得很坏。她在卫生队当了一 段时间护士以后 ,就再也支撑不了了,天天躺在床上。有一次她 下床的时候,晕倒在地,头撞在脸盆架上,血把肥皂盒都灌满了。 母亲说,我从一出现,就同她作对,害得她一点东西也吃不 了,最后变得骨瘦如柴。她甚至想 自己可能要死在这个叫做伊 宁的地方了,这是她第一次后悔到新疆来寻找我的父亲。 正是母亲最困难的时候 ,上级命令父亲带着他的队伍出征。 母亲看着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因为她知道,说什么话也不能 改变父亲执行命令的决心。她只是仔细地盯着父亲,要把他的 形象深深地刻在 自己的脑子里。她想,等他回来的时候,自己可 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 了。 父亲也是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留下了一个警卫员照顾我的 母亲。 这是一个老兵 ,足有 四十多岁了。当母亲第一次对我描述 他的时候,我说,妈,您肯定记错了。哪有那么老的兵? 这个年 纪可以当将军 了。 妈妈说他真的只是一个兵,是从国民党队伍里解放过来的, 个子矮矮的,脸圆圆的,一笑一眯眼,很和善的样子。 9 父亲在众多的战士里挑选了这个老兵,是他一生最英明的 决定之一。如果不是这个有经验的男人细心照料,我母亲和我 的生命将遭遇巨大的风险。 生 妈妈一天什么也不吃,不是她娇气,而是她的胃成心和她作 淑 敏 对。无论她吃进什么,胃都毫无例外地翻滚,把东西吐出来。 散 妈妈被边塞的风吹得欲哭无泪,在一九五二年伊犁河畔的 文 一座土屋里。父亲在远方率领着他的部队征战,绝不回头照料 自己的妻子。 母亲无怨无悔地躺在床上。她甚至都停止思维了,只是在 等待。等待她必然的命运。 这时候她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她觉得 自己从小到大没 有闻到过这么诱人的味道。 · 小胖子,你吃什么呢? 母亲问。 她其实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妇,那个老兵的年纪快有她的 父亲大了。但是部队里都这样称呼那个老兵,大家都习惯了,她 只能服从风俗。 小胖子走进来 ,黑色大土碗里,装着嶙峋精致的骨头和肉。 这是什么? 妈妈问。 这是野鸽子的肉。 哪里来的? 我逮的。 让我尝尝好吗? 好。 小胖子把碗递给我妈妈,妈妈把野鸽子 肉一 口气吃完了。 然后他们就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以往也有这种情形,妈妈把东 西吃进去,但是很快就吐了出来。不是妈妈要吐,是她身体里一 种莫名其妙的力量要这样捣乱。 1 0 决定吐不吐东西的是你。妈妈对我说。1 958 年 ,全家福最有趣的姐弟 (1 958) 我无言以对。那时的事情我真是不记得。 抱 着 等待的结果不是吐,是妈妈又饿了——她还想吃野鸽子的 你 \' 我 肉。 走 过 小胖子高兴极了。他正为如何完成 自己的任务大发其愁。 安 西 要是我的母亲终于死了,他会像失守了一座阵地一样 自责的。 但他不知怎样劝一个吃不下东西的孕妇,他想出的唯一办法 是——把周围能找得到的一切生物拿来烧了吃,他是一个四J11 人 ,还是很会吃的。 他吃了一样又一样,我的母亲总是无动于衷。但小胖子不 气馁,继续试验下去。当他试到把野外捕来的野鸽子烧 了吃的 时候 ,我的母亲终于焕发了食欲。 在怀你的十个月当中,我只吃了不到十斤米。母亲说。 我说 ,妈妈您一定是记错 了。一个孕妇 ,只吃这么少的粮 食 ,她 自己和婴儿都要陷入重度的营养不良。 母亲说,怎么会记错呢? 大米是你父亲留下的,当时要算是 特殊待遇了,由小胖子保管。我每次都劝他一道喝稀饭,因为四 J11人是爱吃大米的。他总是说,只有十斤,还是省着吃吧。这样 一直到了生你的时候 ,米还没有吃完。 我说 ,我生下来的时候一定满面菜色。 妈妈说,孩子你错了。生你的时候是在一家苏联医院,你红 光满面,健康无 比。 我说,妈妈这是怎么一回事? 妈妈说 ,那都是野鸽子肉的功劳啊。 从那天以后,小胖子总是黎明即起 ,在伊犁河谷地上有一座 废旧的仓库。小胖子把仓库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在地上撒满苞 谷粒。然后他就埋伏在远处 ,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飞翔的野鸽子 群。野鸽子们先是在天空盘旋,它们嗅到了新鲜苞谷的香气,一 个个钻进幽暗的谷仓。它们在窗台上踯躅着,判断有无危险。 小胖子在远处镇静地等待着,不慌不忙。 野鸽子就大着胆子飞进谷仓,降落在地面上,仔细地拣食金 色的谷粒。它们发出咕咕的友善的叫声,把大量的同伴吸引过 垦 来。 淑 敏 小胖子有足够的耐心,他要到傍晚时分才开始动作。拎着 散 一把大扫帚,蹑手蹑脚地进了谷仓。野鸽子腾飞带起的烟尘眯 文 了他的双眼,但剩下的活他熟门熟路,就是闭着眼睛也是干得了 的。他急速地奔到窗户跟前 ,把破旧的窗户死死关住。 谷仓立时昏暗起来 ,小胖子挥动大扫帚 ,上下飞舞,像哪吒 的风火轮。野鸽子惊恐地飞翔着,但门窗已被堵死,扫帚像乌云 般地扑下来,野鸽子无力地降落在地上…… 小胖子把野鸽子捉住,把它们炖在从苏联买回的铝锅里,和 我的母亲吃得津津有味。 我问母亲 ,您一共吃过多少只野鸽子? 这可是杀生。 妈妈说,那不是我要吃,是你要吃。要不然,为什么吃什么 都吐,唯有吃野鸽子就不吐了呢? 整个怀你的期间,我大约吃了 几千只野鸽子吧。 我吓了一大跳说 ,您准是记错了。 妈妈很严肃地说,我每天最少要吃十几只野鸽子,三百多天 算下来 ,你说是多少只吧? 于是我暗暗地向造就我生命的这三千多只野鸽子道歉和祈 祷。它们用血肉之躯构成了我的大脑、骨骼、牙齿和黑发,它们 把飞翔的灵魂赋予了我,它们把从伊犁河谷的紫苜蓿红柳花蒲 公英草籽中吸取的大地精华馈赠于我。我若是一生的努力还抵 不过一只小鸟飞越蓝天时的勇敢 ,真是暴殄了天物。 妈妈渐渐地健康 ,终于到了一九五二年的十月。中秋节过 后,住进了苏联人开的医院。阵痛席卷了她三天三夜,父亲还在 1 2 远方操练他的部队。有人把妈妈难产的消息飞报父亲,他到医院里来了一趟。苏联医生的制度很严 ,他只能隔着窗户看一眼 抱 着 妈妈。父亲当时满脸悲怆,注视着这个跋越 了万水千山来找他 你 , 我 的老乡……但是他不能停留,立即又骑马赶回了几百公里之外 走 过 的部 队。 安 西 妈妈记住了父亲那张悲戚紧张的脸 ,她很感动。她的一生 紧紧同这个人相连,在一个女人最危急的时刻,他不能帮助她, 但给了她深深的关切 ,这就足够了。 我是在正午十二时出生的。母亲说 ,她几乎在我出生的同 一分钟就睡着了。几天几夜没合眼,疲倦已极。护士捅醒她 ,让 她看一眼初生的婴儿。母亲说 ,看到我的第一眼,惊讶我的眉毛 那样像我的父亲,浓黑地皱着 ,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之 后她更深沉地睡着 了。 母亲远离家人,没人照料她。胖胖的苏联看护大娘端来鲜 红的西瓜 ,示意她吃。我出生在晚秋 ,这在内地已经是没有西瓜 吃的季节 ,但新疆正是瓜果飘香。因为出了很多血 ,母亲 口渴万 分。但是她没有吃那诱人的西瓜,想起在老家,人们说月婆子是 不能吃凉东西的。而且她还有说不出口的原因,生孩子的时候 , 一直咬紧牙关 ,满口的牙齿都松动了,无法咀嚼…… 妈妈抱我 回了凄清的部队。由于孩子不停地哭 ,不能再住 集体宿舍了,母亲住进一间泥做的小屋。在新疆有许多这样的 小屋 ,屋顶平平 ,墙壁裂缝 ,看得出是用砍土馒撅起 的湿泥堆积 而成 ,在某个角落还 留着施工者当年的手印。你常常觉得它随 时都会倒塌,其实它可以在风雨中屹立多年 ,比人要活得长久得 多。 小屋远离人群 ,母亲抱着我,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孤独地 听着呼啸的塞风 ,她不敢熄灯 ,面对如豆的灯火直到天明。清晨 别人问她,是不是小女儿很难带? 她说,没有啊。人家说,那为 什么夜夜灯火通明? 妈妈不好意思承认 自己害怕 ,就把罪名推 1 3到我身上,改 口说 ,是啊,女儿很爱哭。 当我三个月的时候 ,父亲回来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我 ,也 很惊讶我是那么像他(其实我远没有我的父亲英俊,我先生同我 堡 相识以后,曾说过你的父母都那么出类拔萃,可惜了你们这些孩 淑 敏 子,居然没有一个像他们的)。父亲对母亲说,准备好 ,我们要走 散 了。 文 母亲默默地准备行囊 ,她已经习惯了父亲的漂}fl 。甚至都 没有问这次是到哪里去。倒是父亲 自己忍不住了,说,你猜我们 是到哪儿 ? 上北京 ! 当时正是一九五三年初 ,组建军委,从各大军区选调年轻的 量职干部充实总部 ,父亲恰在其中。 母亲并没有表示太多的欣喜和惊讶 ,她是一切 听从父亲。 只是在具体办调动的时候,遇到了一点意外。当时母亲的军籍 已经报上去了,正在待批阶段。本来父亲要是稍微催促一下 的 话,也早就办好了。但因母亲一直得病,以后又是孕育我,父亲 总想等到母亲能精干地工作时,再批不迟。现在中央的调令急 如星火 ,上面只有父亲一个人的名字。摆在父母面前的是两条 路——要么父亲一个人赶赴北京,母亲等着军籍批下来以后再 办调动。要么同行,但母亲是以家属的身份跟随进京。 母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这使她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 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影响了她的整个性格。浓重的阴影甚至渗 进 了我们的童年。 但是一九五三年初的母亲是兴致勃发的。她将随着她终身 的依靠 ,一步步向内地迁徙。她离开父母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了, 她原不知 自己何时才能再回家乡,此刻希望就在前面。 我那时只有三个月,携带这样小的孩子跋涉关山将遭遇怎 样的困难 ,母亲估计不足。他们匆忙上路,坐在隆冬时节的汽车 1 4 大厢板上,开始了历时几个月的颠簸。 妈妈本来以为是可以抱着我坐驾驶楼子的。一来在爸爸的 抱 着 队伍里,妈妈一直是享受照顾的,她忽略了天外有天。再一个原 你 , 我 因完全是凑巧,同时调往北京的干部里 ,有一名家属也带了一个 走 过 孩子 ,八个月大 。 安 西 那孩子比你大了将近半岁啊,可他们不让着我。妈妈在多 少年后一想起来 ,还叹息不止。 我的父亲是历来以忍让为美德的,他反对我的母亲同对方 讲理 ,甚至反对母亲同对方协商出一个方案,每个孩子一天轮流 坐在驾驶楼里。他只是要母亲忍让,让那个 比我的生命历程长 了将近三倍的男孩 ,不受风雨的侵袭,El El享受驾驶室的温暖。 其实就是在那些最颠簸的 日子里,留给我的依然是幸福。 母亲的怀抱永远是婴儿的海洋与天空 ,只要有了母亲 ,我们就永 远有太 阳。 母亲为了我吃了很多的苦,每逢到了兵站的时候,父亲都不 愿让母亲抱着我与众人一起吃饭,怕我一时哭起来 ,坏了众人的 食欲。母亲就一个人在车上坐着,直到大家都吃完了饭,才独自 走向冰冷的饭桌。当然父亲也是身体力行的,他也常常让母亲 先去吃饭,自己抱着我。孤守在汽车大厢上。 我至今对所有人多的场合都心生畏惧 ,愿意一个人悄悄地 躲在类乎大厢板这种寂寞凉爽的地方,拄着下巴出神。我想这 一定是归功于我的父亲从小不许我上桌吃饭的命令 ,养成了我 躲避喧嚣的习惯 。 进京的路线是从新疆伊宁翻越果子沟,到达乌鲁木齐。然 后穿过星星峡经哈密出新疆 ,继续东进 ,沿河西走廊到达兰州。 这途中,在安西车坏了。母亲抱着我 ,徒步走过安西。一路上经 过的许多地方 ,母亲都已忘记。她无暇欣赏车外的景色,一个三 个月的婴儿在她怀中嗷嗷待哺。但她记住了“安西”这个地名, 因为父亲对他说 ,过去的皇帝为了表示边境安宁,中国就有了 1 5“安南、安东、安西……”这些名称。面对着苍茫的大漠和如血的 夕阳,母亲抱着她的小婴儿一边跋涉一边想,但愿此生永远不再 经过安西 。 堡 现在在天上旅行不过几个小时的路程,父母亲走了几个月。 淑 敏 到了一九五三年的五月 ,才到达北京。 散 其后的日子大约是母亲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父亲作 文 为年轻有为的军人,在总部机关大展鸿图。建国初期时军人至 高无上的地位,使得母亲心满意足。她没有其他的事情,专心致 志地生养儿女。这其中有一次调干上工农速成中学然后上大学 的机会,母亲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让父亲有一个舒适的家,让儿 女们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就是母亲单纯而美好的愿望。 父亲到政治学院深造了。母亲在家抚育着我们。这时已到 了一九五七年,母亲已有了我、妹妹、弟弟三个孩子。她住在部 队的大院里,每天穿着剪截合体的旗袍,领着弟妹款款地散步。 家中有保姆做饭 ,我被送到幼儿园长托,生活静谧而安详。 开始反右了,机关大院里闹得沸沸扬扬。从学校回来休假 的父亲突然看到了几张大字报,说是有些军官的夫人没有工作, 一天躲在城里吃闲饭……下面还附了一张长长的名单,他的名 字赫然在列 。 大字报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人所写,所有被点到名的军官们 都置若罔闻。但我一贯尊严而要强的父亲如坐针毡,他第一次 感到因了母亲,在众人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来。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平平静静地说,你带着孩子回乡下去 吧。 那一刻母亲惊骇莫名。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她一生信 服父亲,既然是父亲这样说了,那就是一定应该这样做的了。她 默默地接受了父亲的安排,居然没有一丝异议。 1 6 第二天早上,母亲穿着单薄的旗袍,雇了一辆三轮车,大清早赶到前门的廊坊头条,排队买了一架缝纫机。她从小绣花,二 抱 着 十岁时出来寻找我的父亲,现在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乡下 ,她不会 你 , 我 干农活,只有给人家做衣服,以做生计。 走 过 当所有的军官夫人都我行我素地过着和她们以往同样的日 安 西 子时 ,我的母亲到办事处转出了我们母子四人的北京户 口。对 于这种毫无外力胁迫下的自由迁徙 ,办事员大惑不解 ,一再提醒 我的母亲想清楚些,北京户 口可是个宝,一出了这个门,你就是 哭得眼睛流血 ,也成不了一个北京人了。 母亲默默地听着她的话 ,什么也没有说,带着我们的户口回 到她的故乡——山东省文登县的一个小村。 父亲甚至没有把我们送回老家,就赶回去上他的学去了。 母亲离开故乡的时候 ,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那一方水土 的人都以母亲为骄傲 ,对 自家的女孩说,要出落得像小英子一 样 ,以后嫁个军官,见大世面 ,过好 日子。现在年近三十的小英 子突然很落魄地拉扯着三个孩子 回来 了,其中我最小的弟还不 到一岁。 姥姥一家慌忙腾出“门屋子”,给我们住。这是一问黯淡的 小屋,在大宅院里,是看门的长工住的地方。乡亲们窃窃私语 , 以为我的父亲一定是犯了天条 ,或者是我的母亲遭了婚变。 他们狐疑地观察着母亲,母亲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人们唯 一能相信母亲说她在外面 E1子过得还好的证据是——我们这几 个孩子粉团玉琢 ,不像遭了虐待的模样。 母亲的缝纫机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她只会简单地轧线,并不 会裁剪 ,乡下人喜欢的式样她也做不出来 ,根本没有人找她做衣 服。她开始下地劳动,玉米锋利的叶子把她的胳膊划出道道血 痕。她毫无怨言,跟着年迈的姥爷学习着一件件农活。 不管大人们如何评价这一次搬迁 ,它在我心里留下了极为 美好的印象。我再也不用穿夹脚的红皮鞋,可以光着脚在地上 1 7跑来跑去。我再也不用喝腥气冲天的炼乳,而可以大嚼特嚼冒 着青水的玉米秆,直到把舌头划出一道道血口,但是只见到吐出 的渣滓变成粉色,并不觉得疼。中午时分我可以在大太阳底下, 丝 用姥爷编的小篮子捡河滩上无穷无尽的鹅卵石,捡满了就把它 淑 敏 们倒回河里去。再也不用像幼儿园那样必须睡午觉,谁要是睡 散 不着,多翻了几个身,生活老师就不给你升小红旗…… 文 那一年,我五岁。一个五岁的城里孩子记住的都是快乐。 我的妹妹三岁,我的弟弟一岁,所以我相信,要不是经过特别的 提醒,他们是一定不记得 自己曾经认认真真地做过几个月乡下 人的。 我父亲独自遣返家属的事情,被领导知道。他们要求父亲 立即将我们接回。于是在离开北京很短的 Et子后,妈妈带着我 们又回到北京 。 新的家比原来的家还要大和漂亮,那时的家具都是配发的, 所以把 自己的被褥铺好后 ,几乎一切都没有变化。甚至比原来 还要舒适。因为我已经过了幼儿园的转园时间,要在家里呆几 个月,才能进入新的班级,父亲专门为我请了新的保姆。在一段 时间里,家里居然有两个保姆,好不热闹。 表面看来,一切都没有变。但是一个最重要的变化已经不 可逆转地发生了——那就是我的母亲认识到了世界的严酷。她 原来以为父亲就是一切 ,现在才发现她除了父亲一无所有。 我要去上班。去工作。母亲说。父亲惊讶了一下,说 ,你能 干什么呢? 母亲已经快三十岁了,她除了绣花,没有做过其他的工作。 这些年忙着抚育我们,原有的文化已经淡忘。 别人能做什么,我也能做。母亲说。 但是孩子怎么办呢? 父亲问。 1 8 找保姆 。母亲坚决地说。 父亲是挚爱母亲的,他什么都没有说,开始为母亲联系工 抱 着 作。因为母亲爱绣花,她进了一家工艺美术厂,在铜器上描花。 你 , 我 母亲也许幻想着成为一个工艺美术大师,但她必须从学徒 走 过 做起 ,每月的工资是十五元。 安 西 家里雇着两个保姆的开销,数倍于母亲的收入。母亲每天 除了上班以外,还要参加众多的政治学习,回家时往往是深夜。 母亲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紧张的奔波,回家后看着我们被保姆带 得肮脏不堪 ,素有洁癖的母亲又挽起袖子亲自为我们洗涤。 这样几个月下来 ,父亲看着疲惫不堪的母亲和顿失饱满的 孩子说,你就不要上班了。这是何苦呢? 我又不是养不活你们。 母亲一字一句地说,我再也不想让别人养活了。那个贴大 字报的人,不管是什么用心,他让我明白了,一个人要是没有一 技之长,说不定什么时候,别人就会操纵你的命运。 从此后 ,母亲坚忍地过着她的学徒生活,我们几个孩子主要 在别人的照料下渐渐长大。父亲繁忙地工作着。大家虽然忙 碌 ,也很快活,直到有一天…… 那时我已九岁了,记忆已十分清晰。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父 亲突然说 ,我要回去了。 母亲什么也没问,但是立刻知道了父亲所说的回去,是指返 回新疆 。 母亲说 ,吃完饭 ,再说这件事好吗? 吃完饭后的事情 ,我就不知道了。当我长得比较大以后,才 知道 ,由于中苏边境中蒙边境紧张,要向新疆增派干部。父亲是 从新疆调来的,对新疆比较了解 ,自然是首当其冲的人选。 我们已经守过边疆了,现在该轮着别人去了。母亲无力地 说。 跟组织上 ,是不能讲这个话的。父亲说。 ’ 妈妈以为原来同我们一同调京的干部 ,大部分都会 回去。 19没想到真到临行的时候 ,只有父亲依旧去戍边。 别人为什么都不回去呢?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母亲不解。 他们都说 自己有病。父亲说。 垦 那你也说 自己有病。母亲说。 淑 敏 我没病。父亲说。 散 当我的父亲后来患一种极罕见缓慢的恶性血液病、离开人 文 间的时候 ,我在外文资料上看到,父亲所患疾病的病史是长达几 十年的。父亲到了新疆之后就多次高烧,现在看来,那就是疾病 的早期征兆 了。 那些号称有病的军人 ,至今还在世上。我的健康无 比的父 亲 ,已长辞人间。 由于当时边境形势十分紧张,父亲必须立即前往,不得携带 家属。于是父亲又一次离开我们母子,一个人奔赴祖国的边疆。 从那以后 ,我基本上就没有跟我的父亲长久地相处过。他 在我的心目中,渐渐地幻化成一个神。当我们做了什么不好的 事情的时候,妈妈就会说,要是你爸爸知道了,他会难过的。要 是我们做出了什么成绩 ,妈妈就会说 ,你爸爸会高兴的。所以, 对我来说,无所不在的父亲,总是在高远的天空俯视着我,犹如 上帝的 目光 。 我觉得在我的父亲离开北京以后,我的母亲才真正地长大。 尽管在这以前,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还经受了一次下乡的锻 炼。现在,她一向依傍的肩膀断然离开,在漫长的中蒙边境建设 中国铁的边防。三个孩子像蚂蟥一样吸在她的身上,汲取她的 力量 。 母亲在那个年代留下的照片,明显地呈现出一种断裂。在 我的父亲没有离去之前 ,她是优雅的军官夫人。在这之后 ,虽然 父亲的官职不断升迁,母亲反倒更像一个劳动妇女了。母亲在 2 0 一所普通的工厂做工,从亲身的经历中,体验到民间的疾苦,对我们的要求严格了。她终 El和平 民百姓打交道,变得越来越 抱 着 朴素。 你 , 我 母亲上班的工厂不通汽车,她就从 旧货市场买来一辆“生 走 过 产”牌的自行车,从此每天在路上奔波两小时。她再也不穿优雅 安 西 的旗袍了,因为她始终没学会骑车的刹闸,遇到危险时只会匆忙 跳下,旗袍不方便。她也像普通女工一样中午带菜,我记得她总 是把辣椒之类很清淡的菜,装进一个小酒盅里,说是这样不容易 洒。依家中的情形,妈妈可带好一些的菜,但她很俭省。我后来 才明白,她是不愿让别的女工感觉她特殊。冬天她 冒着风雪回 来后 ,手冷得像冰坨 ,弟妹都吵着要她抱抱。母亲总是说,让我 在暖气上把手烤热一点再抱你们…… 母亲跟着她们工厂的人学着纳鞋底 ,说要给我做一双布鞋。 我一直对母亲的布鞋充满神往,对同学们也吹过不止一次。但 是母亲因为忙,这鞋做了好几年。等到鞋底子纳好的时候,我的 脚已经长大了,无法再穿这双布鞋。母亲就说,可以改成布凉 鞋 ,反正脚趾头能伸到鞋外面,小一点也是可以穿的。我大度地 说,那就变成凉鞋好了。但实际穿起来,才知道布底子的凉鞋是 很没有优越性的,夏天多雨,一沾水就变得死沉,实在不舒服。 母亲为我们织毛衣 (在这以前 ,我们的毛衣都是买的,十分 漂亮),织了很大一片,才发觉掉了一针。母亲就和我商量,说要 是拆了重织 ,浪费很多时间。干脆用针线把那个窟窿补起来 ,不 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我当然拥护妈妈的合理化建议,而且认 为天衣无缝。直到很多年以后 ,我听女人们议论起毛衣掉了一 针,需拆了重织时,我苦 口婆心地劝她们只需用针缝起来 ,她们 惊讶得仿佛我是教唆纵火,我这才晓得妈妈当年是如何地因陋 就简 。 妈妈实在是太忙了。 父亲刚走 ,我的弟弟就在幼儿园里患了急性黄疸性肝炎。 2 1这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是可以致人于死地的疾病。三岁的弟弟 被送到全军的传染病医院隔离治疗,因为我的父亲已经调出这 个单位 ,父亲在时的所有待遇一概取消(我至今认为军队是最铁 丝 面无私的地方),母亲在每一个星期 日去赶公共汽车,倒几次车, 淑 敏 去远郊看我的弟弟。当然给父亲写了信,但是父亲是不会回来 散 的,在他的心里 ,国家的事永远比自家的事重要。 文 后来我的妹妹又得了重病,住进了 301 医院,要动手术。手 术做到一半,医生传出话来,怀疑是癌症。母亲在扩大手术范围 的单子上签了名,手术整整做了九个小时。那一年,我的妹妹刚 十一岁。 父亲这一次回来了,但是只在家里呆了三天,就又坐飞机赶 回边防线。母亲几乎习惯 了对命运中的突变 ,单独应战。她 已 经从那个柔弱的夫人成长为一根顶梁柱。 她每 日守着妹妹 ,带她去烤镭 ,带她看中医。妹妹成功地从 病魔的手里逃脱出来 ,是母亲再造了妹妹。 但母亲对我们又是很严厉的。自父亲调走 以后 ,我们家的 位置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我们的小学是部队的子弟小学,家 长们的爵位就成了砝码。父亲在时,我并不是凭借父亲的职位 才获得成绩 ,但是父亲走了之后 ,要保住以往的光荣 ,我们却要 付出加倍的努力。 但无论怎样挽救,事情也有不能如意的地方。比如我担任 少先队的大队长一职多年,因为我的学习成绩一直 比较优秀。 有一次 ,大院里说是学空军,要把孩子们另组织起一套新的队 伍 ,一位成绩不如我的同学成了这个组织的大队长,而我成了一 个莫名其妙的楼长。 母亲知道之后,声色俱厉地斥责我,说我骄傲了,退步了,怎 么连 X X 都不如了……那次打没打我,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 2 2 心境非常忧伤 ,我注视着母亲,心想妈妈您是真的不懂人一走茶就凉的道理吗? 我比您小得多,可是我懂。我在心里对她说,妈 抱 着 妈,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我就是 比现在做得还要好上十 你 I 我 分,这个大院里的大队长也是不会给我当的。那个 ×X 的父亲 走 过 是主管学校的要人 ,您忘了吗? 安 西 我的父亲出任中蒙边境边防总站的第一任政委,成功地完 成了多次边境谈判。当八十年代末期,报纸画报上登出某位现 今的领导,是中蒙边境防务的缔造者时,父亲淡淡地说,我当政 委的时候 ,他刚刚入伍。 父亲一生淡泊名利 ,他永远把家庭置于国家利益之下 ,母亲 为此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文革”开始,父亲参加三支两军,制止武斗到了不顾身家性 命的地步。母亲实在放心不下,她决定追随父亲到薪疆。 母亲又一次经过安西 ,为了父亲和我,重回荒凉之地。 我参军到了西藏,母亲经常面向她以为是西藏的方向,长久 地 流泪 。 我是长女 ,母亲对我倾注了更多的爱。我从小就和母亲相 依为命,所有的艰难和困厄,我都和母亲一同渡过。 我更深刻地认识母亲,是在得知我的父亲患重病之后。母 亲的天塌了,我知道这对于她是怎样深重痛苦的打击。但是在 那灾难性的日子里,母亲表现出了无畏的勇敢和坚忍,她无微不 至地照顾父亲,安慰着我们。其实这个世界上最需要安慰的正 是她 自己啊。 写到这里,我的泪水滚滚而下,电脑的键盘上落满了水滴, 手指不断打滑。我无法平静地描写父亲最后的时光,也许我永 远也写不出来 ,那实在是心灵的炼狱。我只是为我的父母深深 地感动着,他们相依为命 ,一同走过了艰辛而幸福的一生。 父亲在最后的痛苦中对我说:我很幸福。有你妈妈,有你 们 … … 2 3 父亲是一个军人 ,一个永远以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的人。 在他的一生中,我没有听他说过类似温情的话。 我的母亲——那个山东昆嵛山下聪明美丽的女孩,她将一 丝 生交给了我的父亲,又顽强地从父亲的身影里走了出来 ,以她坚 淑 敏 韧的自尊的努力,给了我们以良好的教养、简朴清白的品格、荣 散 辱不惊的心胸和在巨大的苦难面前无所畏惧的气概。 文 我的父亲在我的眼中是神,他的目光睿智而高远。 我的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用 自己的血脉锻造了我们 , 精神溶化于我们的生命。为了使她快乐 ,她的子女愿意做任何 事情。我的妹妹后来在北京大学读书,弟弟在一九七七年考上 大学。 父亲去世后,母亲曾对我说,你爸爸到远处去了。你们小的 时候 ,你爸爸就经常到远处去,这一次不过走得更长久些。我们 终会到你父亲所在的地方去,我们还会团圆。在没有远行之前 , 我们还像以前你父亲不在的时候 ,一道好好地过 日子,好吗? 好 的。妈妈 ,我答应您。 爸爸妈妈 ,无论天上人间,我们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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