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三访汤原 附录一 三访汤原 一 访 失 踪 1967 年 11 月 13 日。天还没有亮,我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所 惊醒。我习惯地碰碰睡在身旁的丁玲,轻声道:“又来人了!”她 还没有恢复连日来的疲劳,来不及说一句“什么”,便弹簧似的 一跳坐起来了。两个戴红袖章的人莽撞地拉开了中间屋子的门, 又拉开了我们这间卧室的门,立在炕头,连声嚷道: “起来! 起来!” 我拉了一下电灯开关,微弱的黄色的 15 支光的灯光映照着 这间不到 8 平方米的小屋。我也掀开被子,穿衣起来。 他们连声催着丁玲:“快,快穿!”她没做声,她镇静而迅速 地穿衣。一转眼他们便簇拥着她,旋风似地离开了小屋。 我披着棉袄,追到门外。只有满天星斗悬在寒冷的夜空,残 月透着微红的凄惨的光浮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我像落在一个毛玻 璃似的世界里,在淡淡的雾似的光亮中望着寂静的四方,看不到 一个人,听不到一点声响。我跑到街头,零落的几盏街灯,孤寂 · 2 9 9 ·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地闪着几点淡黄的光。右边是到医院去的大道,左边是到 B 派造 反指挥部去的路,都不见她的踪影,我张皇地往回走,忽然脚底 踩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我伸手拾了起来,原来是她的那块包头 用的蓝色线头巾。我又惊又喜地紧捏着它。早晨特别冷,她是在 慌乱中遗失的还是有意丢在这里的? 我茫然望着路的两头:丁玲 啊,他们把你带到哪里去了? 我一定要找到你 ! 当我穿好棉衣,再次走上街头的时候,天已经明了。下夜 班、上早班的人,都穿得厚厚实实,原来天气已经很冷了。丁玲 只穿了一件薄棉袄,一件旧皮背心,大衣还留在家里。她到底给 抓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我必须到 B 派的 指挥部问个明白。 我走到原基建队红楼外面的操场上,四五个戴袖标的年轻人 抱着一个篮球,从楼房的大门窜出来。他们看见我便吼道:“你 来干什么? 快走开 !”我说:“我要找指挥部的负责人。”“找他干 什么? 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捣什么乱!”说着,有几个人便捏 着拳头向我奔来,嚷道:“打! 摘帽右派,不是好东西!”其中一 个跨近我的身边,两个拳头在我面前一晃:“快走,小心砸断你 狗腿 !”边说边对我使着眼色。看来指挥部我是进不去了,只好 退了回来。 我转到农场的公安分局。原来这时的公安分局属农场革命委 员会领导的。我把情况向他们讲了,问他们是否知道丁玲的下 落。他们猜测道:“可能抓到生产队去了? 也许还在总部。”他们 既不知道,又无法管,更不会替我打听,我只得离开了他们。 太阳照射在雪后被踩得乱七八糟的大路上,路边残雪中积有 许多落叶和大字报的碎块。文化宫前面的广场,从前总是打扫得 干干净净,松枝柏叶,常年翠绿,职工、老人、小孩都喜欢在这 里碰面、晒太阳,休息、谈天。现在这里是一片灰色的积雪,露附录一 三访汤原 出一些碎砖乱瓦土疙瘩。我踯躅在这里,苦苦思念着突然被劫走 了的亲人。 忽然,一个亲切的声音在我耳旁响道:“老陈! 到哪儿去?” 原来是梁东,他是文化宫的工人,我们一向相处很好。“文化大 革命”以后,一年来见面很少了。旧友重逢,我也很高兴,忙 说:“许久不见了,工作怎么样?”他把自行车推到我面前,亲切 地问道:“老丁怎么样?” “她,唉! 她被揪走了,不知揪到哪里去了,我正在找她。” 他用惊愕的眼光望着我,忙问:“是哪一边人揪的?” 我猛地想起,他是 B 派的一个小头儿。我高兴地直率地说 道:“是你们的人 ! 我刚到你们指挥部去问,没有让我进门。” 梁东一点不迟疑,爽快地道:“没有关系,坐上我的车,我 带你去。老丁是死老虎,60 多岁了,老揪她干什么!” 我心里像打开了一扇窗子,阳光照进了心房,立刻感到一股 温暖。老梁同志,你真好啊! 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边,他把我带到了基建大队的楼房,老 梁径直把我带进指挥部的办公室,里边的几个人我都认识。他们 迎出门外,把我拦在过道里。我开门见山把今早的事说了一遍, 请他们告诉我丁玲的下落。谁知他们也推说不知道,还说:“中 国地方这么大,一个大右派,她有本事飞出国去?” 我望望梁东,气悻悻地往外走。在楼梯口我遇见了原在场部 党委会工作的周泉,他现在是 B 派的一个负责人。我有点忧郁地 望着他,心里满是失望、气愤。周泉没有任何表情地和我一起下 楼,一直走到大门口,分路时他小声对我说道:“老丁可能是到 汤原去了。” “啊?”我站住了,急切问道,“真的,到汤原去了?” “大概是的。汤原农场来人揪她的。” · 30 1·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我抬头望望太阳,想到衣服上钉着一大块白布招牌的丁玲, 一路上可能发生的情景,我大声说:“我要到汤原去。”周泉仍是 小声说道:“去看看也好,她岁数那么大了。” 我什么话也顾不得说,大步离开了他。我要赶搭去鹤岗的班 车,从那里搭火车到佳木斯再转车去汤原。谁知道这一路会怎么 样呢? 下午,我搭上了从萝北去鹤岗的汽车。东北冬天黑得早,三 点多便黑下来了。我挤在后边,心里想着真的丁玲是到汤原了 吗。要真是就好了。从 1958 年夏天,我们在汤原农场 6 年多,她 一直在畜牧队工作,在群众中得到好评,交得有知心朋友。可是 现在呢……我突然想起近年来她在宝泉岭农场历次受批挨斗的情 景:她曾被打得头破血流,被踢伤腰骨,半个多月下不了炕;她 曾被从台上推到台下,摔在地上,脚背肿得好高,找不到药,托 熟人到兽医院才弄到一点药敷治……这些她都无言地忍受了。我 每次问她,她总是淡淡地说没有什么。邻居见她这样受折磨,都 同情她说:“唉,过这种日子倒不如死了好。”可是她反倒宽慰人 家道:“怎么能死呢? 再苦也得熬过去啊。”她一向是很重感情的 人,有时很脆弱,受一点委屈就想得很多,但这时我更看出她的 倔强。10 年来她总是在沉重的精神压力之下愉快地工作。她的一 颗心总是放在一些人不屑于一干的事情上,那样神圣地孜孜不倦 地喂鸡,当扫盲教员,做家属工作,同她一块的人都爱她,把她 看成自己人,谁也没有想到她是一个作家,是一个曾经享有荣誉 的作家。近一年多来,我们的日子没有一天是平静的。哪一夜不 提心吊胆等着虎狼似的来抄家的人群? 可是她在这种时候,却特 别显得超脱。她对那些打过她的年轻人从不怨恨,她总对我说: “不能怨他们,他们也是受害者,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她对 那些曾用各种方法保护过她的人,念念不忘,总是高兴地说: · 3 0 2 ·附录一 三访汤原 “世界上好人还是多数!”在巨浪没顶的时候,在激流冲卷,随时 可以把她卷走的时候,她对世界保持乐观,对人类抱有信心,她 具有多么广阔的胸怀啊! 到了鹤岗车站,我没有心思去看站上的那股乱劲,只是跟着 人群拥挤翻滚,佳木斯车站我是熟识的。1958 年冬天我和汤原农 场的战友们一起参加鹤岗到佳木斯的复线土方工程,每逢节假 日,我们回汤原,大概都是在这里转车,常常一呆就是半宿。现 在佳木斯车站的两个大厅都挤满了人,有一片一片坐在地上的, 有一堆一堆站在一块儿的。原来的母子候车室无形中消失了,现 在谁年轻力壮谁就能逞英雄。原有的书摊、茶水站都看不到了, 到处只是人堆,烟雾缭绕,嘈杂声喧。我踅到一根柱子边上,席 地而坐,渐渐阖上了眼皮。在朦胧中有人轻轻碰了我一下,我睁 眼一看,一顶蓬蓬松松的皮帽底下露着一张瘦脸,是汤原农场组 织科的小郑。他警惕地朝四面望望,才低声道:“老陈,你这是 去哪里?”我说:“去汤原。”他忙握住我的手,凑近我耳边说: “汤原,今天一早发生武斗,你赶去干什么!”我更担心了,忙 问:“什么,武斗! 老丁今天早上刚被揪回农场,你听到什么没 有?”他叹El气,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们被围在汽车队五六 天了,缺水断粮,家属送饭都送不进去。今早武斗开始,人家真 枪实弹,我们有三个人冲出来都失散了。” 我和小郑过去只是认识,但从来没有这样亲近,真像是“他 乡遇故知”了。他接着和我谈了一鳞半爪的点滴新闻。我曾听说 汤原农场也分成了两大派。现在看来小郑是一派,掀走丁玲的是 另一派,这一派势大。两派里都有我的熟人,我知道他们原来都 是患难相助的垦荒战士,有的还是抗美援朝时上甘岭战斗中同生 死的战友,如今竞成了刀枪相对、不共戴天的仇人,真是难以理 解的变化啊 ! · 30 3·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开始验票进站了,小郑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了一声你们保 重,扯低了帽檐,便匆匆离去,他把我丢进一个梦似的境地。原 来他是一个很稳健的小伙,如今却像一只惊弓之鸟。到底是什么 力量把人们变成这个样子! 我们宝泉岭农场也发生过几次武斗 了。我曾经看见一群群的人,拿着粗棍,举着长矛,吆喝着从我 们茅屋外边的路上呼啸而过,我也听到过手榴弹炸坍农场医院候 诊室的轰鸣和远处的枪声、冲锋号声,我还目送过他们为死者出 殡的行列。这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把好好的劳动场所变成瓦砾战 场,把同洒血汗的战友变成你死我活的仇人,少数人停产闹“革 命”成了趾高气扬的英雄,更多的坚守劳动岗位的战士却成了生 无宁日的芸芸众生。我是一个共产党员 (形式上当然我是一个摘 帽右派),我20 岁投身革命,我是忠于党的,现在我仍是热爱着 党的,可是为什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却弄成同胞们自相残 杀,让我怎么理解呢? 踪 影 出了汤原车站,摸黑赶路。拐了一个弯,快走到农场的木材 厂附近,突然有人喝道:“站住! 什么人?”我答道:“是我。”这 时两边地里出现了好几个人影,远远地围了上来。当我走近他们 的时候,一个朴素坚实亲切的声音嚷道:“这不是老陈吗? 老陈, 你N 叨IU L去?”原来是 1958 年我刚到农场时我们排的副排长张礼 同志。我握着他伸过来的手,问道:“老丁到这里来了吗?”他似 乎有点难为情的样于,答道:“来了,在我们这里。”听他这样一 说,整天来压在我心上的大石头落地了,我爽朗地说道:“我就 是到你们这里来看老丁的。”张礼把我引进木材厂的一栋屋子。 屋子不小,靠墙一铺大炕,睡满了人。张礼让我坐在炕对面 的凳子上,对着火炉,他们五六个人围在我身边,我们亲密地叙 · 3 0 4 ·附录一 三访汤原 起旧来。我这时心里真是说不出地感到幸运。 张礼过去同我在第二生产队劳动,是农场有名的劳动模范。 哪一年我都为他整理模范事迹的材料。他是从铁道兵部队转业来 的,为人忠厚老成。我今晚到场先遇见他真巧极了。我开门见山 问道:“老张,真的是你们把老丁揪来了?”张礼带点腼腆的样子 笑道:“是的,今天上午就来了。”我问道:“老丁在哪里? 我是 来看她的,给她送眼镜、衣服来的。” 他们几个人给我又倒水又敬烟,尽说宽心话。张礼道:“老 丁在武装排,就是她工作过的畜牧队,那儿都是熟人,你放心 好了。” 看情势我是走不了的。半夜三更的,只好呆在这里了。 他们对我毫无隔阂,先问我是哪一派的,是什么观点。我也 问到一些熟人,他们用多少带点骄傲的语气回答我“是我们这边 的”,或者用气愤的语气说“是对立面的”,连张礼那样一向厚道 持重的人也是这样。 我听说有两个熟人在武斗中被打断了腿住医院了,心里很难 受;又担忧她的处境。他们倒安慰我了: “你只管放心,到我们这里,一根指头都不会碰到她身上。” “你们离开我们才三年,她老多了!” “你们在这里有群众,老丁不会吃亏的。” 我说:“那你们把她揪来干什么?” 张礼笑了:“老陈,你还不明白? 老丁是大右派,在农场六 年多,有威信。现在是要肃清流毒。管它什么毒,总得肃肃嘛。 你还不懂?” · 30 5·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二 访 李 威 两个星期之后,我又不得要领地迟迟走出那使人发生各种猜 想、疑虑的畜牧队。张礼陪我出来,他想讲两句安慰我的话,却 找不到适当的词句。我惶惶望着四野,灰色的太阳冷冷地照射着 铺着厚厚一层雪的地面。他们打算怎样处理她呢? 张礼没有透露 一句半句,只是一个口调: “放心吧,我们一个指头也不会碰 她的。” 我正猜疑不定,忽然在迎面一条通厕所的小道上走出一个人 来,我来不及跑过去,她已经直扑向我,而且急促地说道:“李 威来了!” 我注视着她,注视着我苦苦悬想了两个星期的她。我要仔细 问她,趁此机会问个明白。但她不等我走近,不等我去问她,就 急忙走过我身边,而且重复地说:“李威来了,他在屋子里,他 望着我们呢。” 我还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快步绕过俱乐部走向后 边的大院去了。 张礼惊讶地站在我后边,呆呆地望着我和急速走远了的她。 我转身望着俱乐部,在紧靠大门边的那间屋子的窗户后面, 仿佛有两个人头晃动。我问张礼道: “宝泉岭农场来人找老 丁吗?” 张礼答道:“来了两个,他们通过指挥部,说是问老丁要什 么材料的。” 张礼回屋去了。我踯躅在雪原上,李威占据了我的整个思 · 30 6 ·附录一 三访汤原 绪。“文化大革命”以来,有些人真是成了不可思议的、难于了 解的人啊 ! 李威原是宝泉岭农场场部的通讯员,转业战士,共产党员, 抗美援朝回国后在四川的一所军校学习,1957 年转业到东北垦 区。1964 年底我们到宝泉岭农场后,他和我们往来很密,常给我 们送书送报,对我们很热情,又常把自己的习作送给丁玲看,她 耐心地为他修改、讲解。我们见他没有成家,过年邀他吃饭,她 为他烧了牛肉。“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参加了一派。两派斗 争激烈时,他被对方抓走了,吃了些亏,以后就听说他四处闹 事。开始我们还有心想找他谈谈,有几次我在路上远远看见他横 眉怒目,厉声呼叱,只好退避三舍,远远地就绕着过去了。有一 回我到邮局去取漏送的报纸,我走进分发室帮忙找寻,李威忽然 从里间跳了出来,我还想和他招呼,他却瞪着双眼吼道:“这不 是你能来的地方,快滚出去!”我正想说话,他连声骂道:“什么 摘帽右派,还不是右派 ! 右派没有一个好东西 !” 邮局的几个办事员都围拢来,有人拦着他,有人劝我走。我 报纸也没拿,忍着性子走了。 这天晚上,我和她吃过饭不久,李威带着几个红卫兵闯进我 家,气势汹汹地站上炕头,指挥那几个学生,翻箱倒柜。她平静 地望望他,他却狠狠骂道:“你敢瞪眼看我! 你摆什么架子? 凭 什么要我给你们反革命分子送书送报!”他大骂过去的老场长, 说他包庇丁玲。我回想起老场长那时对他的信任,对他的教诲, 对他的钟爱。而李威那时也是那样高兴地听场长的话。怎么忽然 一下变成这个样呢? 他们闹了一阵之后,便扬长而去。我隔着窗户看见走在最前 边的李威的肩上,扛着我的自行车。我追出门嚷道:“李威,你 为什么拿走我的车子? 我上下班都靠它咧。”只有一阵嘲讽的笑 · 30 7 ·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声回报了我。 现在李威追着丁玲到汤原来了。看她适才的样子,他一定是 又动手耍威风了。原来一个那样敦厚的人,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凶 悍,蛮不讲理呢? 过去彼此也有过好感,相处不错,怎么一下就 变成仇敌,那样步步苦逼,毫不容情呢? 听说他打过好多人,现 在他不会打她吗? 看来他已经不是一个有理性的人了。一个失去 理性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想到这里,我的心好像冻结在 这雪的原野上了。 夏人杰 我不知在雪地里走了多久,傍晚我在去指挥部的路上碰到了 夏人杰。夏人杰也是二队的农工,1958 年冬从山东支援边疆建设 来农场,比我晚半年。这时他披着一件黄色的军用大衣,戴一顶 军用的栽绒棉帽,背一杆大枪,一看见我两手就把我抱住,大声 道:“问题解决了,你不用担心。回畜牧队去,今晚不走,在我 那里睡吧。” 他现在是武装排的副排长,上次来没有见到他。我们在二队 时很熟,但没有现在这样热乎,而且,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像现 在这样威武,这样强烈的主人翁感。 我用亲热、迟疑的眼光望着他说:“我想找指挥部的负责人 谈谈。” 他挽着我一个劲儿往回走,快乐地说道:“不用去了。那个 什么威,我们把他轰走了。什么造反派,简直像土匪! 哪有这样 的造反派! 你们在那里,一定给折腾够了……”我跟着夏人杰朝 畜牧队走。 夏人杰继续说道:“那两个家伙一早就来了,把老丁叫去审 问,我就招呼我们的人,进屋去看看,他们没有敢怎么样。过一 · 3 0 8 ·附录一 三访汤原 会儿,我派人叫老丁出来吃饭。中午饭后,他们又把老丁叫进 去,这回我站在门口听,他们问老丁对你说了些什么。好家伙, 你管人家老两口说话,说了什么还得报告你! 我一听就有气。 哼! 他动手了,只听到他甩了老丁几个嘴巴。我一步跨了进去, 瞪他一眼,他才住手。我就守在屋里不走,看他还怎样。他可泄 劲了,颠颠倒倒也不知问什么好,东一句,西一句。我就说: ‘你们审完了吗? 我们还要问咧。’没有等他回答,我就叫人把老 丁带走了。我对他们说:‘丁玲是大右派,我们揪她来,她在我 们这里,就由我们负责。在我们这里,你们不能胡来。造反派也 该有纪律。’说罢我就走,他们跟在后边,垂头丧气地溜回去了, 哈……” 我又欢喜,又感谢,握紧了他的手,连声说:“好老夏,你 做得对 !” 夏人杰笑了,笑得那样爽朗。我记忆中的夏人杰是一个只知 道埋头干活的人,平日很少说话,像现在这样高谈阔论,实在少 有过。 夏人杰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笑道:“老陈,你一定以为我 老夏同过去有点不同了吧,其实也没有什么。从前,我总觉得自 己事事不如人,看到一些不顺眼的事,不敢说,也不敢想。凡事 靠领导,自己只要听话,干活使劲,不耍滑就行了,不用脑袋。 现在我才弄懂,是国家的主人,当家作主,得学会用脑筋。不会 用脑筋就等于机器,比牲口强不了好多,你说是不? 再说,我们 造反派里头也不是人人都正派,都把国家当神圣,把人民当父母 的。我就腻味这些人,就像你们农场来的那两个,不顾政策,不 动脑筋。我也参加过武斗,但八路军的政策是优待俘虏,我就不 打放下了武器的人。你,老丁,都是老实人,我们看你们看透 了,我就不信你们会反党。你们在农场六七年,什么时候干在党 · 30 9·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员们后面过? 就是不了解老丁的人,要造她的反,她也只是死老 虎,打死老虎有什么意思? 这话我不是只对你说,在武装排我也 是这样说的。谁不同意,咱们就辩论。” 不觉我们到了俱乐部。武装排的同志们迎出来,大家问夏人 杰向指挥部交涉的结果。夏人杰告诉他们:“指挥部接受我们的 意见。我对他们说,革命造反要讲道理,不是无政府、无纪律, 不许打砸抢。老丁揪在我们这里,就不准旁人来打。指挥部如果 不管,我们就造你指挥部的反。指挥部的人给我们说好话,说我 们做得对咧。” 大家都笑了。 这晚我就睡在武装排,听他们讲了许多故事,有过去的,也 有现在的。有一些是对的,有一些是很无意思,完全属于派性 的。有些事情他们看得清楚,有些事情是受了蒙蔽的。他们是纯 朴忠实的,他们正在浪涛中经风险,在洪炉中受锻炼。他们一定 会成长的。中国人民是优秀的,中国的前途是大有希望的。 第二天夏人杰送我到车站,再三叮嘱我:“放心。老丁在这 里不会出错,比在你身边还安全。到时候就送她回去。不是不让 你们见面,只是见面也无用,反而不好。” 我又一次怅怅地离开了汤原。 三 访 释 放 冬雪下过一场又一场,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丁玲的消息还 是一点也听不到,我只得再请假去汤原。纷纷飞舞的雪花,遮断 了一切景色,也遮断了我美丽的幻想。风雪严寒快把我发烧的心 · 3 10·附录一 三访汤原 冻得麻木了,我拖着沉重的双脚来到了农场。我走过农场场部办 公室。这是我在农场时新建的一排屋子,我曾在这排屋里的工会 办公室工作过一年。和场部并排的那间显得陈旧的礼堂,是我们 业余排练和演出《三世仇》的地方,我们那个临时小演出队不是 常常活跃在这里吗? 轰动全场的革命歌咏比赛,春节业余文艺会 演,不都是在这里举行的吗? 这些远远离去了的生活的浪花,已 成为我的美丽的回忆。 门开了,我走进造反派指挥部的办公室,屋子里有三个人。 我仔细一看,中间那个不是姚克同志吗? 他曾是修配厂的文化教 员,我们一道开过会。1964 年我们离开汤原到宝泉岭农场不久, 丁玲特地给他写过一封长信,把宝泉岭农场对收割机的某些改革 方案和图纸都寄给了他。三年不见了,我发现他脸上有一层薄薄 的风霜和隐隐的兴奋的微红,双眼爬满了血丝。听说他在“文化 大革命”中成了汤原农场的风云人物。我没有走近去,只站在门 口审视着屋内。 姚克站起来走近我,还像当年一样,既不亲热,也不疏远, 镇定而理智,多少带一点欢迎的样子说:“老陈,你来得正好。 我们打算送老丁回去。快过年了,该回家过年了。先坐坐吧。” 他张罗着搬椅子,倒水。 听到姚克的话,我简直把他当圣母看待了,急忙走过去握着 他的手,别的话都忘了说,只问:“真的吗?” 姚克笑道:“真的。你来这里是第三次了,前两次没有让你 们见面,因为不方便啊。老丁是有名的大右派。你们都有政治经 验,一定能理解我们;这些不多说了。老丁住在原来的猪队。小 刘看管她。你还记得吗? 他是猪队的,老丁的学生。现在你先去 看看老丁,你们愿意哪天回去就哪天回去,我们派人送。只是, 不管你站哪个观点,不要去找老朋友,现在情况比以前更复 · 3 1 1·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杂 了,。” 站在旁边的兽医小王也操着广东口音感慨地说道:“斗争就 是激烈。按说无产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可是打内战却 比打 Et本鬼子还狠,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树欲静,风不止啊。 老陈,你们旁观,倒是比较清闲哕。” 我没有表示意见,只想: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旁观者”的 苦恼啊! 夜 会 风还在一阵紧一阵地在长空扫荡,雪仍一阵紧一阵地飘洒, 可是猪队值班室的火炉烧得很旺,50 支光的电灯照得屋子里很 亮。丁玲安详地坐在她天天睡的那张木床上,听着老娄头、赵大 爷对我讲故事。我尽管让故事迷住了,但总要不时去望望她。我 总以为在苦别一个多月以后,她一定跟我哭诉思念的苦情;而我 也要向她倾吐,倾吐我的感受。可她总是微笑着,好像同我没分 离几天的样子,一点也不急。两位老工人的深情却消除了我的 不安。 ’ 赵大爷说:“我们鸡队都是些老饲养员,我们只知道喂好鸡, 为国家做贡献。鸡天天都要人侍候,一顿不吃也不行,我们不能 撂下生产闹革命。现在领导都靠边站,生产由我们自己搞,不尽 心,不团结能搞好么! 有那么几个人蹦蹦跳跳,说三道四,想捞 稻草,我们心里明白,不上他们的当。老丁揪来了,我们大家都 来看她,她为我们畜牧队扛回来好几面奖旗啊。那天开她的批斗 会,谁也不发言,也不提意见。主持人让老丁交代她同黎支书的 关系,说她拍支书马屁,支书包庇她。老丁说:‘支书让我做了 不少事,这些事大家都知道,好坏大家说吧。私人关系,我们没 有。支书到过我们家,都是下班路过谈工作。有一次碰上我们吃 · 3 12·附录一 三访汤原 饭,留他;他把我蒸的馒头咬了一口,就丢在桌上,说真难吃, 他爱人蒸的比这好。’听的人都笑了。我们听老丁说话,还像以 前听她讲故事。你记得吗,低标准那两年老丁常常利用午休,给 大家讲革命故事,全队都来听,连场部工会主席都来了。这次会 哪里像开批斗会,主持人只好说: ‘批斗会到此暂停,以后再 开。’但以后连提都不提了。” 赵大爷常年在鸡队打夜班,养鸡有年代了,经验丰富。他是 旧社会过来的,有社会经验,能说能道,能干肯干,是鸡队的老 劳模,在饲养员中威信很高。他同那些年轻的饲养员谈到丁玲时 常说:“你们要好好学习,哼,你们到哪里去找这样的教员!” 那位老娄头是 1958 年山东支边来的民兵连长,老党员,平 日不多说话,现在在猪队打夜班,睡在值班室的里间。他每晚同 丁玲相处,常常拿点自己腌的咸菜给她。他告诉我,有人问老 丁,同黎支书说过些什么。老丁说,那怎么记得清呢。他问老 丁:“你对我说过些什么,记得吗?”丁玲说:“记不得了。”老娄 头说:“我可记得。有一回你到我们宿舍来,看见我在补衣服, 你顺手在衣兜里摸摸,自语说:‘唉,忘了带眼镜。’你对我说: ‘不要补了,明天我来替你补。我针线活儿不好,比你要强些。” 说到这里,老娄头笑了,丁玲也笑了。老娄头又告诉我,前几天 丁玲还要他把一床旧棉被套拆洗了,丁玲帮他重絮重做。老娄头 说不愿麻烦她,可是她再三说:“这是难得的机会,我没有事情 做,眼睛还看得见,替你整整吧。我们年纪都大了,以后连见面 也难,留个纪念吧。”老娄头说着从里间把一床干干净净的被子 抱给我看,他的眼角沾了一点放亮的东西,我的眼睛也扎扎的 痛。啊! 这些感情,这些美好的人与人的关系,在这混乱的世界 的一角,放着异样的感人的光彩。 我理解了丁玲的安详、平静。她总是带着她那股热烘烘的感 · 3 13·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情,浸润着那些干枯的土地,温暖着那些孤独者的胸怀,她爱他 们,也从他们那里得到爱。只要她生活在人民中间,她就被爱培 养着,她就总能那样安详、平静,就能神采焕发,永远年轻。 归 来 第二天,猪队的小刘,鸡队的做了妈妈的小丛,远远地挥手 目送我们走出畜牧队,两个红卫兵走在我们身边,我们向车站走 去。雪后的晴天,真是玉宇无边,清澈透明,万里平原,成了一 派晶莹世界。不多久,我们的眉眼上都凝结着一排细细的冰花, 我们尽情呼吸着我们最喜欢的、充满了生的斗争的、北大荒冬天 特有的冷冽的新气,我和她会意地互相望着,高傲地在深厚的雪 道上稳稳地走去。我们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这一个多月的分离, 忘记了我们曾经受过的苦难,忘记了我们现在的处境,忘记了等 着我们的更加艰险的未来。我们好像是这宇宙的主人,我们很有 把握,我们迈着胜利的步伐前进。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我们就无 视征途上的荆棘。两个红卫兵随着我们,我们亲热地望着他们, 和他们说话。他们被我们的情绪所感染,兴高采烈,一会儿在我 们身前,一会儿在我们身后。我们仿佛一家人在游逛这银粉 世界。 火车厢里热气腾腾,人们彼此问询,好像都是飘零的落鸿, 都经历着同样的艰辛,彼此了解,彼此关心。 到了鹤岗,离家近了。在汽车站遇见了一伙宝泉岭农场的 人,都是外出办事的。他们看见我们,都围近来悄悄打听。汤原 农场来的两个小红卫兵,紧紧挨着我,不是他们保护我,而是希 望我可以保护他们。 公共汽车里真冷,她和我坐在后边座位上,我双手紧紧地握 着她的双手。些微的天光,照出她淡淡的轮廓,她的明亮的跟睛 · 3 14 ·附录一 三访汤原 在厚重的皮帽底下闪闪地凝视着我,它的无限深情给我以抚慰, 给我以鼓励。我想着马克思给爱琳娜的信:“在她的拥抱中埋葬, 因她的亲吻而复活。”我们没有交换一句话,就这样默默地任凭 汽车的颠簸驶进农场的宽阔的大路。候车室的灯火,从路边浓密 的枝条中照射出来。车停了,当我扶着她下车,走上人行道时, 我对仍然隐在我们身后的红卫兵说:“我先送你们到指挥部去。” 我刚说完,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从树丛中闪出来,我还来不及看 清楚是谁,便听到他对两个红卫兵说:“跟我走。”然后转脸对我 说:“你们自己回去!”这不是李威吗,他是来接汤原农场的红卫 兵的。我没有管他们,只拥着老丁,避过一些人,慢慢走着,深 怕又遇到什么人来把她抢走似的。在逐渐消失了行人的大路上, 我们踽踽地踱向我们的家,我们的那间小茅草房。 当我停步站在那矮小的门口时,我心里忽然明朗了,而又后 悔了:我为什么那样愚蠢,我为什么要把她接回来? 畜牧队的那 间值班室是多么明亮,多么温暖啊。那些老人,那些小伙子,那 些姑娘们不都是她的好朋友吗? 他们能保护她,比我能护卫她, 她在他们那里比在这间小屋里安全得多。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呢? 真蠢啊! 然而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又回到了这艘风雨飘摇,孤独 而危险的小船上,然而却又是我们无限幸福的家啊! 1979 年 6 月于北京 · 3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