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附录二 追叙夜审丁玲 1968 年 10 月的一个中午,我还在修配厂喷漆车间干活儿, 听到造反派在广播喇叭里喊我,勒令即刻到水利大楼报到。我真 是闻风而动,跑步前去;从此我便也被关进“牛棚”,失去了 自由。 在“四人帮”横行的那个时代,留给小民的自由本来就少得 可怜,何况对我这个摘帽右派,虽已脱帽,仍是右派,自然不准 乱说乱动,自由自在的。 听到这鬼哭狼嗥式的勒令,和很多人一样十分反感,但我同 时也有几分高兴,因为进了“牛棚”,我可能有更多机会见到我 时刻想念的丁玲。早在 8 月间,她离开了我,被揪到水利大楼, 隔离在底层的一间 10 来平米的小屋里,指挥部派几个造反女战 士轮班监守着她。我只能借口送书、送报、送日用品、送菜,抢 时间去看看她,悄悄给她一点关心、一点安慰,有时也透露一点 农场斗争的消息。因此我常常遭到造反派的训斥、辱骂,有时是 殴打。现在我也要进“牛棚”,也在水利大楼的底层,和丁玲住 得近了,又共一条走廊。我想,无论怎样监守,我们见面的机会 总会多一些。 果然,每天不等天亮,我们就起床打扫楼外的广场。来回取 送扫帚等用具都经过她的房门,我能想象出她在室内的生活、活 · 3 16·附录二 追叙夜审丁玲 动。每天我们在广场前排队请罪和到食堂去打三顿饭,都路过她 的窗下,我们可以含笑相对。有时在过道上遇见了,虽有监守人 员跟着,我能投给她一瞥爱抚的目光,我希望这短暂的目光能给 在磨难中的她以力量。如果我看见了她含情的笑貌,也会使我在 无穷的思念中得到安定。 进到 12 月以来,令我惊异不安的是,好几天了,在一条走 廊上进出,却看不到她,从她的窗户下走过,也搜索不到她的身 影。她的房门从外面锁着;那 Et夜轮班看守她的两位女将也不见 踪影。眼看农场两派的争吵武斗还在升级,我们像漂浮在暴风雨 中的小船,时刻都有毁灭沉没的危险。丁玲在哪里? 她被揪到什 么地方去了? 又遭受了什么新的不幸? 她顶得住吗? 是不是病倒 了? 送医院了? 各种疑虑、不安使我日夜不宁。 一天。收工回来,碰到原场党委宣传科的吕干事,造反派指 挥部的一个头头,叫着我说:“陈明,把你们家的钥匙给我。北 京来人要看看。”啊,北京来了人,还要到我们家看看! 我们家 就在最简陋破旧的八委,7 平方米的草房,纸糊的顶棚,土坯砌 的炉子和炕,站在炕上,伸手就够着顶棚。“文化大革命”开始 以来,造反派小将多少次深夜查抄,简直连房底儿都翻得朝天 了,还有劳什么北京的大员来查来搜吗! 我把房门钥匙递给他, 问道:“丁玲在哪里?”他答道:“在招待所。”他拿着钥匙走了。 压在我心上的石头可以放下了,她就在招待所。难怪前些日子我 出工、收工路过招待所食堂,遇见过三两个穿军装红光满面的人 从里面出来,一边走着,一边剔牙齿,可能就是北京来的人了。 但是,北京来人,要查看我们的房子,这和丁玲住招待所有什么 联系? 这不像是好消息,那么,又会发生什么更险恶的坏事? 我 的心比从前更加不安了。 没有过几天,招待所水房的下水道堵塞,专政办公室派我和 · 3 17 ·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另外两个人同去修理。我真高兴接受这一求之不得的任务,也许 我能够找机会见到丁玲,问个明白。到了招待所,我一会儿进, 一会儿出,在墙外大院挖沟、铲土,却总见不着丁玲,也不知道 她关在哪间屋里。中午吃过饭,我在院里 (这里有路通厕所 ), 倚着墙角小憩。怎奈心里有事,怎么也歇不下来。我走到招待所 正门前面的通道上踱着。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我们在招待所 东头的两间客房住了近两年时光。那时夏日黄昏的林荫道、丁香 丛,那冬 日清晨树梢上的银花,那来往上工入学的人们的笑脸曾 给过我们多少安慰和遐想啊。可现在呢,枯枝稀疏,大字报的碎 片被风刮起又落下,墙根积雪上盖着一层黑色的煤灰,路过这里 的人都显得那样冷漠、阴郁。 这时,一个中年军人推着自行车从门里出来,走近我身边, 轻轻喊了一声“老陈”。我转头一看,认识他。“文化大革命”初 起的那年夏天,我和丁玲从场部到第七生产队帮助麦收,我和几 个刚来队的知青和几个转业来的军人在大俱乐部睡地铺,里面就 有这位姓 G 的军人。那时他刚从部队到农场,生活不惯,有些牢 骚,常说几句怪话。我看他人很直爽,有时便劝说几句,我们很 处得来。后来,他们几个转业来的都调到场部,他分到林场,看 管苗圃。那时丁玲还没有进“牛棚”,每天到养鸡队上工。她上 下工走在路上,路过家属区,总有一群小孩在大一点的学生唆使 下,跟在后面喊呀叫呀:“打倒大右派! 打倒丁玲!”一边喊,一 边追着向她投石子,我很担心。一次我在苗圃脱坯,遇见了 G , 告诉他这事。他毫不犹豫地说:“告诉老丁,以后上下班走苗圃 这条路,我能管住那些孩子们。”但是老丁没有走苗圃这条路, 因为小路行人稀少,万一出事更无人知道;同时,她怕连累这样 的好心人。现在丁玲在招待所,G 和几个转业军人当了临时看 守,打水、送饭全是他们。这时 G 扶着车把,失去了往 日的豪 · 3 18·附录二 追叙夜审丁玲 爽,带点伤感地对我说:“我告诉了老丁,你在这里。她让我告 诉你,她这几天很苦恼,因为她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我的神经在那些 Et子已经近乎麻痹,听到这话,也不免一 怔:“她受到什么新的压力? 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没有时间 容我细想,我对 c 说:“告诉老丁,不要难过,身体要紧。这种 时候,说了些什么不要在乎。我们尊重事实。”我看见有人朝这 边走来,我打住话,赶贮和 G 分开。 第二天派人去修下水道,再没有让我去。招待所的主任向专 政办公室提了意见说:“丁玲关在招待所,派陈明到这里干活不 安全。” 但过了几天,丁玲又回“牛棚”了。看守她的两个女将找着 我,严厉警告我说: “北京来人吩咐,绝对不准你和丁玲再见 面。”我心里暗笑,丁玲回来了就行。“绝对不准见面”,值得这 样小题大做吗? 春节到了,专政办公室宣布,有些人可以回家过年,节后再 回来。被恩准回家人员的名单中自然没有我。那晚我对那些准备 回家的人说:“好吧,祝你们回家过个团圆年;我却是有家难回 了。”第二天,专政办公室的人训斥我:“为什么还说这样反动的 话? 你反对无产阶级专政!”我解释说:“我拥护无产阶级专政。 我和丁玲过去下乡常说:‘我们两个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家。’现 在这‘牛棚’便成了我们的家,我们以‘牛棚’为家,这不该 吗?”他们便不再说什么。 趁着过春节的那些天,中午或晚上,我借口送咸菜、辣子 酱,端着饭盒,来到老丁的“牛棚”,当着看守在场,陪她一同 进餐;看守并不阻止,也不说什么。此时此地,真是无声胜有 声。还需要说什么呢? 还能够说什么呢? 我们只是默默地吃饭、 吃菜,我给她一勺辣酱,她让我多吃几粒油炸黄豆,这胜过一切 · 3 19·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美味佳肴,胜过千言万语。现在我们的确没有过高的奢望,只要 两个人能在一起,几秒钟都是宝贵的,都是我们心灵上的莫大享 受和慰藉。 春节过后,1969 年5 月,“牛棚”撤销,“牛鬼蛇神”们一 个一个被打发走了。只剩最后的三五个人,丁玲被发落到场部附 近的二十一队,我被发配到五分场一队。临别时,我们见了一 面。我们该有多少话要说呀,但是只能拣最重要的说。我们预 感,我们要积攒精力,应付即将袭来的一个接一个的灾难,我们 没有余暇去抚摸昨天的伤痕。这次见面,她没有讲到北京来人对 她的审讯;我也没有问。 这样一别 7 年。7 年之后,1975 年 5 月,我们从北京监狱释 放出来,住在长治郊区嶂头村。这时她才断断续续地谈起那次她 受到的折磨。她似乎不愿意谈,我也不愿意问。即使谈到了,她 的态度冷静,语言平淡而微带愤慨。她对我说: “那年北京去人,其中有两个穿军装的,自称是北京军管会 派来的。军管会是 1949 年我们进城接管北平国民党政权的军事 组织,你真想不到,20 年后,‘四人帮’会用这块牌子远道到黑 龙江来审讯我这个 30 年代就和国民党斗争的老党员。 “他们总在夜间审讯,车轮战,几个人轮番睡觉,换班审讯。 房间里——就是我们刚到农场时住过的——火墙烧得很热,他们 不断地抽烟,屋里乌烟瘴气。我话说多了,口干舌焦,要喝口 水,他们不给。他们成心拿起暖水瓶,往玻璃杯里哗哗地倒水, 自己咕嘟嘟嘟喝两口,把剩下的泼在我的脚下。我们过去看电 影,只有法西斯强盗才会这样。 “他们揪我的头发,不是一把抓,而是一根一根地揪,掩! “他们得不到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便用拳头捶我。我对他们 说:‘不要打这边 (指右胸),我还要用这只手写材料嘛! 要打就 · 320·附录二 追叙夜审丁玲 打这边 (指左胸)。’他们齐声吼道:‘谁打你了?! 谁打你了?! 真是反动到顶!’他们便用手推我,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 “说我是叛徒,在审问之前就定了。他们现在要逼我承队是 中统特务。我百般解释都没有用,他们不听。我头昏眼花,腰酸 腿抖,实在熬不过,我软弱无能,只得承认。这样才放我回宿舍 睡一觉,让我第二天把材料写好交去。 “一觉起来,精力恢复一些,我便写材料,把头天晚上承认 了的东西又全部推翻。 “晚上再审,打我的态度,骂我翻供、顽固、死特务。不准 翻供,还逼我交出特务的组织关系,又是车轮战,疲劳轰炸;我 只得受着,熬着。 “有时望着窗外的朦胧月光,想着至少还有一个人能了解我 的心境和苦难,我才觉得活下去的必要。 “看守我的几个转业军人对待我都不错,讲政策,不胡来。 特别是 G ,看到我受的苦,看不下去,便帮我出主意:‘他们是 要回北京的,不会久留,你就跟他们拖。’ “G 还跑到农场公安局去说‘我看北京来的这几个人没本事, 只知道打丁玲。’他看我每顿饭、菜吃得很少,喝水很多,一天 两三瓶。他很奇怪,‘你真能喝水。’现在我才明白,那时我就有 了糖尿病,这正是由糖尿病而产生的三多现象……” 1976 年,随着“四人帮”的垮台,“四人帮”推行的那一套 反革命“左”的路线遭到人民的声讨和唾弃。人们从黑白颠倒、 人妖混淆的噩梦中苏醒过来,多多少少的历史上的冤、假、错案 一一得到平反、改正,丁玲也在 1979 年恢复了政治声誉,回到 文坛,拼搏了最后一个7 年。她以坎坷的一生、她的创作、她的 言行证实了她对党和人民的一贯的忠诚,得到了历史的评定和 赞扬。 · 32 1·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追叙她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这一段简历,对于我们,特别 是对未来的后代,是不是能有一点启迪和教训呢? 1987 年3 月20 日 · 32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