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向革命(1927 ~1937) 第一章 走向革命 (1927 ~1937 ) 1.幼年离乡,求学京沪 我是农历丁巳年 (1917 年) 正月廿十日出生在江西鄱阳湖边 的小华村。那里是红土地的丘陵地区,属于当时的饶州府。我 10 岁就离开了家乡,所以家庭的详细情况不太清楚,只知道我的家 是个地主家庭,大约有 400 亩土地,田数不是太多,但在我们村 子里可算得上是首富。 我的祖父陈辅仲,是个有乡望的老绅士,乡里之间有什么麻 烦事,总要找他商议。祖父在饶州城里有房产,所以常年住在城 里。我和我的小妹常到城里去看他。祖父很喜欢我,我在他那里 住过一些日子,还在城里上过小学,但是时间不长,留给我的印 象就是在学校里看文明戏,台上青年学生激昂慷慨地演讲,后来 被打得满脸流血。常有人来找祖父商量事情,请他吃饭,那时叫 “上文明楼”,每当这时,他总要带上我,他们上了楼,把我安排 在楼下,为我专要一碗虾仁面。一直到现在,我记忆中的虾仁面 特别好吃。祖父住在土井巷,隔壁就是外祖父的家。外祖父那时 已不在人世,有个三舅,在南京的一所大学教英文,后来又任教 于武汉大学。土井巷的末端有个类似教堂的建筑,常有许多达官我与丁玲五十牟 ——陈明回忆录 显贵坐着轿子,带着马弁,从那里进进出出。 祖父有四个儿子,老大敦安,老二敦敏,老三敦耕,老四敦 儒。我的父亲是老二。大伯父是长子,有优先享受教育的特权和 条件,他在北京税务专科学校读书,毕业后在北京海关做事,地 点在台基厂。他家住在东单栖凤楼,后来我到北京就住在那儿。 我的父亲和三叔都在老家,没有钱出来念书。四叔年轻,只比我 大十来岁,在大伯父的照顾下也进了北京税务专科学校。他不大 安分,爱闹事,后来被学校开除了。听说他要放火烧学校,学校 要抓他,大伯父急了,托人把他送到冯玉祥手下当秘书,后来蒋 冯阎大战时,四叔被飞机炸死了。大伯父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比 较开明,他在北京做事,经常寄钱回家乡,资助家乡修桥铺路之 类的公益事业,因此他在家乡口碑极佳,回乡时乡里乡亲放铳迎 接他。 近年与我的七妹闲聊过去的旧事,从她那里又知道了一些父 母亲的情况。 我母亲叫李儒恒,祖上曾经做过鄱阳湖的知县。她是个心地 十分善良富于同情心的妇女,乐善好施,吃饭的时候来了讨饭 的,要是饭桶里没有饭了,她会把自己碗里的饭全部倒给人家。 她们家里男孩子可以上学念书,女孩子只能学女工,但是母亲爱 上学,一定要跟着兄弟去读书,她只读了两个月,但是认很多 字,看了很多书,会讲很多故事,背诵很多诗词。夏天的晚上, 家里的小孩子们都愿意围着她听故事。那时农村经常有一些疾病 流行,每年我们家都要从上海买好多药,奎宁呀什么的,买一大 瓶子,我母亲就包成一小包一小包,村子里谁家有病人,打摆 子,都来拿药,我母亲就给他们拿一小包,年年如此。全国解放 后她来到北京去游颐和园,看到长廊上的那些画,她一段一段能 讲出好多。 · 2· 第一章 走向革命(1927 —1937) 1959 年 ,陈明父母摄 于上海 我父亲的性格和我母亲不一样,感情不易外露,比较内向, 但是精明能干,方圆几十里都很尊重他。他待人很和善,村子里 的人都管他叫“敏先生”。谁家困难交不起租子,跟他讲了,他 也不多说什么,就是“嗯”一声,就算同意了。有时村子里或者 本村与邻村之间发生纠纷、械斗,也都是找他出面调解。 老家的房子很大,是一个三进的大院子,每一进都有一道 门、一个院落。过年的时候,鞭炮一道门一道门地放。二道门的 庭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家塾就设在二道门的院子里。我们 这个大家庭中孩子多,我的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弟弟、妹 妹,还有三叔的几个孩子,我的堂弟堂妹,都在家塾中念书。谁 的书念得好,老师就用红纸写一个“赏”字,回家贴在屋子里, 吃饭的时候赏一个荷包蛋。三道门里面才是居住的地方,有天 井、正房、厢房,也有楼,用来堆放杂物的。最后是仓库,那时 · 3 ·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陈氏后人在江西鄱阳县小华村老宅门前合影 家里做烟叶生意,请了几个长工,晒烟叶、打捆等等都在那里进 行。我小时候玩耍就在这个大院里。我 10 岁那年过暑假,四叔 从北京回家结婚,完婚后回京,我就跟随他们到了北京。那是 1927 年。 我离家的那天早上,妈妈早早起来,特意给我冲了一碗蛋 花,送我起程。那时正是夏秋之交,天气还没有凉爽下来,四 叔、四婶和我,踏着早晨的露水上路了。四叔走在前面,四婶坐 着鸡公车 (一种手推独轮车,推起来吱扭吱扭地叫),我跟在车 子后面,兴奋得很,丝毫没有依依不舍的留恋之情。四婶的娘家 在饶州城里开金银首饰店,我们在四婶娘家稍事停留,又去看望 了祖父,就到码头坐小火轮去南昌。因为我还是个孩子,长得不 高,四叔没有给我买票。四婶睡在高铺,查票的时候,我就躲在 四婶铺位的里面。到了南昌,换乘火车到九江,一路风尘,抵达 · 4· 第一章 走向革命(1927 ~1937) 北京。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回过江西老家了。 到了北京,我自然就住在大伯父家里。伯父是海关税务司的 帮办,每天用过早餐,就坐着黄包车去上班——有辆黄包车固定 守候在门口。伯父很严肃,不苟言笑,我们兄弟几个都怕他。他 吃早饭时,我们就在一边看书,(祖父要求我们背《古文观止》, 什么《祭十二郎文》、《陈情表》等等) 这时候我的心思往往不 在书上,而是数着伯父一共吃了多少颗花生米。栖凤楼的房子是 一个四合院,北屋住着一家姓庄的,也是海关职员;东屋有三 间,姑姑、婶婶、姐姐她们住;西屋是我们兄弟仨与伯父伯母。 北京的这个家,人丁也不少:伯父有四个孩子,长于我的有一个 姐姐、两个哥哥——大哥贻祥、二哥楚祥,还有一个四弟叫岳 祥。我们兄弟大排行,我原名叫芝祥,是老三。大哥那时正在上 海东吴大学法学院读书。还有一个姑姑也住在这里,在卫生学校 1971年冬,陈明的大伯父和父亲 (左) 摄于上海 · 5 ·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学助产。家里雇有一位女佣,那时叫“老妈子”。四叔不住家, 住在学校,但四婶住在家里。 我插班到北师附属小学学习,学校在东单象鼻子中坑,离家 很近。中午回家吃饭,我在路上一边走一边看《水浒》。那时学 制是初小四年,高小两年。我插班进三年级,读了半年,就跳到 高小一年级。北京比起饶州城来天地更大,新奇的事更多,那时 我已过了 10 岁,开始懂一点事了。有两件事印象很深,一件是 1927 年 4 月 28 日李大钊被北洋军阀杀害;另一件是在同年 5 月 问学校举行国耻纪念周,我们穿着制服,戴着黑纱,唱的歌我现 在还记得:“悲哉惨哉,二十一款,倭奴趁火为灾,四百兆,同 声哀,敌忾同仇毋怠,须知国破家何在……出力复出财,挥戈终 退日,会看五色旗飘扬异彩!”纪念周的内容有纪念“五卅”, 1928 年的济南惨案,Et本帝国主义杀我外交官蔡公时,屠杀济南 平民。日本在皇姑屯炸死张作霖也在那一年。北京灯市口中学校 长叫高仁山,在学校实行道尔顿学分制,我二哥楚祥就在这个学 校上学。高仁山是个共产党员,也是在 1927 年或 1928 年被军阀 逮捕枪杀了。那时北京有个《顺天时报》,日本人办的,家里订 了这张报。1927 年大革命,报上登过蒋介石的照片。我刚到北京 时,北京流行的歌曲是:“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学校 里则唱的是《葡萄仙子》,哼的是《梅花三弄》。40 年后我被关 在秦城监狱时,常常想起这些歌。 1929 年冬,伯父升迁,调到上海海关工作;1930 年初,全 家也随之迁到上海。上海海关的头JLnq梅乐和,是英国人。我在 上海培成女中附属小学继续读了半年高小。培成女校是一所教会 学校,海关子弟大多在这所学校念书。教学内容比较新,还背诵 过《总理遗嘱》,读些什么书却记不得了,只记得是白话文,这 是新文化运动对于教育的一大功劳。我那时读书不大用功,老师 · 6· 第一章 走向革命(1927 ~1937) 倒是常夸奖我,把我的作文拿到班上念给大家听。我爱玩,尤其 爱玩集体性的项目。在培成附小我曾和几个男孩组织过一个小乐 华足球队,我自封为小李惠堂。上海乐华足球队是很有名的,经 常战胜外国人的强队,二三十年代著名的足球运动员李惠堂就在 这支球队里。我们踢球的时候,常常故意把球踢到女同学身上, 为这,女同学少不了要告我们的状。 小学毕业后,1930 年我进 了东吴大学附属二 中。1931 年 “九一八”事变,在沈阳邮局工作的何姑父寄来一信,信中有四 个草字。那时祖父也从江西老家来到了上海,他拿这四个字考我 们兄弟,我念出是“版图变色”。我已是初中生了,“九一八”事 变对我触动很大,但谈不上有什么行动。那时高中部有个叫方宣 周的同学,发起组织学生义勇军,据说他是正在前方抗 日的西北 军方振武的儿子,我心里很佩服他。1932 年“一·二八”事变, 日军进攻上海,上海民众的反日情绪高昂,上海学生也十分激 动。淞沪抗战打响后,我们东吴二中正好处在虹口战区,被迫停 课,合并到湖州东吴三中。这样,1932 年底我和二哥楚祥、四弟 岳祥离开上海,到湖州东吴三中继续学业。 在湖州也就半个学期,我闹了一场病,肚子痛了三天,直吐 苦水。星期天一早,楚祥、岳祥看我实在痛得不行,赶紧把我送 到福音教会医院。一位德国大夫立即收我住院,当天送进手术室 给我开刀,原来是阑尾炎,已经化脓了。躺在手术台上,我一边 感受到手术动作给我的疼痛和难受,一边漫无边际地遐想:长城 喜烽口宋哲元的部队正在与日本鬼子拼大刀,淞沪十九路军抗战 将士浴血奋战上海,和他们比起来我这点病痛算得了什么! 同时 在我脑海里还浮现着“九一八”后北平报纸登载冯庸大学 (即东 北大学) 学生组织的义勇军活跃的身影,我对他们十分向往。手 术后,父亲从老家匆匆赶来,照顾了我一个多月。出院后,我去 · 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