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简洁有力的开端!撰文者是以阙特勤的兄长毗伽可汗的口气来书写的,除了描述他弟弟阙特勤的英勇事迹以及弟弟死后可汗的悲痛之外,还有很长的篇幅是在叙述突厥汗国的沧桑历史。突厥汗国建立于公元五五二年,而在五八○年分裂为东、西两个汗国,先后都被唐朝所灭,要隔了五十多年之后才再得以复国,就是史称的第二突厥汗国或后突厥汗国。
所以,其中有段碑文很有意思,可以说是千年之前在亚洲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心声:
……唐人的话语甜蜜,宝物华丽(原文:柔软)。他们用甜蜜的话语、华丽的宝物诱惑,使得远处的人民靠近(他们)。当住近了以后,他们就心怀恶意。他们不让真正英明的人、真正勇敢的人有所作为。一人有错,连其族人、人民、后辈都不饶恕。由于受到他们甜蜜的话语、华丽的宝物的诱惑,突厥人民,你们死了许多人。
海日汗,这样直白的文字,却真是惊我心、动我魄啊!
因此,毗伽可汗在回溯复国的经历中,认为在他父亲颉跌利施可汗之后继位的自己,率领的第二突厥汗国的国力在起初是极为薄弱的。他说:“我统治的完全不是昌盛繁荣的人民,我统治的是内无食、外无衣、贫困可怜的人民。”又再说:“当我继位为可汗时,流散各处的人民,筋疲力尽地、无马无衣地归来了。”
而靠着弟弟阙特勤以及毗伽可汗自己的努力,(还有三朝老臣暾欲谷的辅佐)率领大军四处征战,终于又重新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后突厥汗国。
海日汗,说到这里,我又必须提一提自己年少时所读到的历史课本了。在这些教科书里,不论是“匈奴”“突厥”“回鹘”,还是“蒙古”,好像都是单独和片段的存在。而其实,在真实的世界里,亚洲北方的游牧民族也是代代相传承,有着属于自己的悠久绵延的血脉、语言、文化和历史的。
而且,这些血脉、语言和文化,现在仍然是生活里极为重要的组成分子,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消逝而远去。
这些也都要感谢世界各国学者的用心钻研和证实。
破译古突厥碑文的研究,在西方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有英、德、法、俄、土耳其等语言的译本。而此刻,借着耿世民教授的这本汉文翻译的专书,我才能轻易地读懂突厥先民一千两百多年前慎重刻下的心声,明白了他们曾经承受过的流离伤亡,也分享了他们重新奋起之后的兴旺荣光。
海日汗,能够“明白”、能够“知道”、能够“分享”,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即使是如我这般的后知后觉,也不能说是太迟。
你看,在我写给你的这封信里,我不就把当年记忆中的“背面”,和此刻寻找到的“正面”,两者叠合在一起了吗?
海日汗,在这叠合的一刻,我要感谢的,还不只是百年来默默钻研的各国学者而已;我还要感谢那一座又一座,历经千年风霜,却始终不肯倒下的突厥碑石,只因为上面深深刻画着先民真挚的话语。
如果他们的心声依然屹立在旷野,那么,谁能说历史只是已经湮灭了的昨日?
信写长了,先在此暂停。
祝福
慕蓉 2007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