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侵蚀”,在某种意义上来说,
不也是一种逐日的完成?
海日汗:
好久没提笔了,最近过得很忙乱,不过,心里还是常常惦念着要给你写信这件事。说是给你写信,其实,也是写给我自己。
好像在向你诉说的同时,另外一个我也在慢慢醒来……
海日汗,我们的身体和心魂,不是只有这短短几十年的记忆而已,有些细微的刻痕,来自更长久的时间,只是因为长年的掩盖和埋藏,以致终于被遗忘了而已。我们需要彼此互相唤醒。
在这封信里有几张相片,其中有两张,是上封信提到的纪念第二突厥汗国三朝老臣暾欲谷的碑石。
有一张是在极近处所摄到的碑文,海日汗,请你看一看,这碑石上的文字刻得有多深!
这些至今依然清晰的碑文,当然令我着迷,可是,更令我着迷的,还是石碑本身在一千多年无情风霜的侵蚀之下,所呈现出来的面貌。
海日汗,请你细看,原应是打磨得很光滑的平面已成斑驳,原来切割得很锐利的直角已成圆钝,可是,你会不会觉得,这样才更显石碑的厚重与深沉?
我们可以说,“侵蚀”是一种逐日的削减。可是,一千多年里每一次的风雪雨露,构成难以数计的细小和微弱的碰触,“侵蚀”,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也是一种逐日的完成?
海日汗,如果我们每日所触及的细节都是人格形成的一部分,那么请你试想一下,在蒙古高原之上,在一整个又一整个的世代里,在众多的游牧族群的心魂之中,那不可见的刻痕又会有多深?
而也就是这些刻痕,让我们能长成为今天的蒙古人。
所以我们才会彼此靠近,觉得亲切,甚至熟悉,好像有些话,不必说出来就已经明白了……
所谓“族人”,应该就是这种关系了吧。
去年(二○○七)秋天,有个傍晚,黄昏的霞光异常的光明灿烂,站在金紫灰红的霞光里,站在一大片茫无边际的芨芨草滩上,我新认识的朋友查嘎黎对我说了一句话:
“蒙古文化的载体是人,只要人在,文化就在。”
我相信这句话。
去年八月,参加在伊克昭盟(今称鄂尔多斯市)乌审旗举行的“第二届查干苏力德文化节”。中间有一天,朋友带我们去看萨拉乌素河。
海日汗,你应该知道,这是在人类考古史上赫赫有名的河流,在这里,考古学者发掘出旧石器时代晚期人类活动的遗址,离今天有五万到三万五千年了。(最新的研究成果认为是在十四万年到七万年以前,属旧石器时代中期。)
对这片流域的考古发掘,最早是由一位蒙古牧民旺楚克的引导开始。他是带领法国神父桑志华走向萨拉乌素河岸的领路人,因为在那片河岸上,旺楚克曾经发现一些奇异的化石。
一九二二到一九二三年,桑志华神父和随后前来的法国古生物学家德日进,在这里采集到了一些人类和脊椎动物的化石,还有石器和用火的遗迹。
其中有一颗小小的牙齿化石,经过测认后,确定是属于一个幼童的左上方的门牙,已经石化很深了,这个孩子应该只有八九岁。
当时,这是很轰动的发现。经时任北京协和医院解剖室主任、加拿大的解剖学家步达生研究与测认之后,把这颗门牙定名为“Ordos Tooth”(鄂尔多斯齿)。不过,后来中国的考古学者斐文中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时,却很不够专业地把这个名字转译成“河套人”,又把这个地区的文化命名为“河套文化”,因此,多年来都使得社会大众(包括我在内),对这个珍贵的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的确切地点,有了混淆和偏差。
幸好,在后来的多次发掘中,又有了许多难得的发现,是属于这个地区所独有的特质。最后,考古界终于把这一处遗址的发现与研究,在汉文里定名为“萨拉乌素文化”。今日有学者也极力主张,认为“河套人”应该重新正名为“鄂尔多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