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是沈从文的一个重要关口,他转入了在历史博物馆三十年的日子,一生由此断然分成鲜明的两段: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在那风云动荡的三十年里,他的同时代朋友对他充满巨大的不解、疑惑和同情,而后来人面对沈先生投向历史的瘦弱背影时则不由发出无尽的感慨。
1949年是沈从文的生死线。1951年11月11日他在《光明日报》发表检讨式的长文《我的学习》,其中就谈到1949年的困顿:“北京城是和平解放的,对历史对新中国都极重要,我却在自己作成的思想战争里病倒下来。”沈从文不自觉地使用了当时流行的“思想战争”这几个字,恰好表达了情感枯竭、崩溃的真实状态。
事隔四十多年,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在北京崇文门寓所平静地回忆道:
韩寿萱那时是北大博物馆系主任,从文就去帮忙,给陈列馆捐了不少东西。很自然而然地就转到文物这一行,不在北大教书了。幸好他转了,转的时候有痛苦,有斗争。他确实觉得创作不好写了,难得很。
(1990年12月7日口述)
被沈从文称为“百科”的周有光是沈从文的连襟,著名的语言学家。谈到那一段岁月,九十二岁的周有光意犹未尽:
解放前中国知识分子大多倾向共产党,而沈从文感到恐慌。当时我不在国内,对这一点觉得很奇怪。那时情况知道得太少。现在想来,郭沫若批沈从文是不公平的,这是一种政治性贬低。郭为了政治意图一边倒,揣摩上面的意图,他当时批评许多人都是错误的。
沈从文自己讲,郭沫若对他很不好。
在没地方安放的情况下,把沈从文安排到历史博物馆,领导上不希望他做什么大事。整个处于在政治上被压制的状态,解放后的文学生活几乎没有了,创作萎缩了。沈从文的优点是随遇而安,把坏事变好事,发挥主观能动性,在倒霉的时候也能做出成绩。
后来让他上革命大学,让他改造思想,让他慢慢明白……
(1998年3月17日口述)
对沈从文相知较深的老同事、八十多岁的文物专家史树青当年曾同沈从文一起在革命大学学习,只不过沈在以社会名流为主的一部,而史在以普通职员为主的二部。史树青说:
在“革大”时,不少学员都抱着看看再说的态度,不知共产党能否长久。在那里学习,主要是交代思想,丢掉对美国、国民党的幻想,进行思想改造,洗脑筋。进去时压力大,沈从文有,我也有。记得那时几千人听艾思奇作报告,场面很大,有的人表态时痛哭流涕,有少数人不能毕业,后来被逮捕了。学习时,没有农业劳动,有时在校园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
(1998年4月14日口述)
张兆和记得,在“革大”毕业时,校长刘澜涛给沈从文发了毕业证书。隔了两年,沈从文在一封未寄出的长信中谈及当时心情:“在‘革大’时,有一阵子体力精神均极劣,听李维汉讲话说,国家有了面子,在世界上有了面子,就好了,个人算什么?说得很好,我就那么在学习为人民服务意义下,学习为国家有面子体会下,一天又一天地沉默活下来了。个人渺小得很,算不了什么的!”他在信中连续四次说到“个人渺小”。
史树青回忆,沈先生的脖子上有刀割的痕迹,但他后来一概不谈自杀之事。
沈从文每逢政治运动来临,在奉命而写的思想交代中时常提到在“革大”结识的一位老炊事员,甚至表示之所以能够在历史博物馆安心工作,其中原因之一就是:“我总想念在(革大的)政治学院学习经年,每天在一起的那个老炊事员,我觉得向他学习,不声不响干下去,完全对。”(摘自1968年12月沈从文检查《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