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当初还为此写了一篇短篇小说《老同志》,但他承认这次难得的试笔失败了。
笔者向史树青先生打听这位老炊事员的情况,他说:“我不太了解此事,但我知道沈从文在那样环境中,还是乐于与下层群众接触,一方面可以多了解信息,另一方面交这样朋友解闷比较放心。当时学校里什么人都有,有汉奸,有特务,比较复杂。”
据沈虎雏介绍,父亲沈从文在“革大”的学习成绩较差,大多在“丙”、“丁”类。父亲说过,对他教育最深的是说话最少的炊事员,教育没效果的恰恰是说话最多的人。
沈虎雏告诉笔者:“父亲对使用政治术语的表态很低能,一说话就为难,比较反感。当时不少知识分子被陆续安排在报上亮相,发一些检讨文字。他理所当然属于应写的人,但文章发表得很晚。他那篇《我的学习》,文字非常生涩。他在‘革大’时就准备写老炊事员,这位老炊事员是劳模,他的画像与马恩列斯像堂而皇之地挂在一起,这是延安传统。父亲去四川参加土改,还多次修改这篇小说,改了不止七稿。实际上没人组织他写这类稿子,他只想找回‘用笔’的能力,歌颂朴素的劳动者,写得很吃力,投入很大精力。但写得不成功,不大像小说,文字不好,拿不出去。”(2000年3月14日口述)
沈从文感到,以前自如的文字没有了,现在滞住了,文字能力受到很大制约,面对的障碍太多。考虑这,考虑那,结果什么都写不好。
在历史博物馆早几年的工作情形,沈从文自己曾在笔下流露一二:
我在这里每天上班下班,从早七时到下午六时共十一个小时。从公务员而言,只是个越来越平庸的公务员,别的事通说不上。生活可怕的平板,不足念。
每天虽和一些人同在一起,其实许多同事就不相熟。自以为熟习我的,必然是极不理解我的。一听到大家说笑声,我似乎和梦里一样。生活浮在这类不相干的笑语中,越说越远。
关门时,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
这是沈从文1951年给一位青年记者未发出的信,文中透露出的那份伤感、孤独和无望贯穿他以后很长的岁月,尤其在遭遇政治风暴时,这种感伤就更被放大,也更为隐蔽,更加麻木。
历史博物馆及国家文物局历任领导对沈从文的“转业”充满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史树青回忆:“文物局长王冶秋接近郭老,业务上靠郭老。他觉得沈先生转行是文人来避风,文物界有无沈先生没关系。他对沈先生的使用没怎么安排。”长期担任历史博物馆副馆长的陈乔从另一角度解释说:“我是1958年筹建新馆时,王冶秋把我从故宫调到历博。沈从文是有名的小说家,为什么放在历博,我说不清楚,我没看过郭沫若批沈的文章,只是听王冶秋在背后说过几句。这么多年来,在专家使用方面我们不是很正确的,对于专家不重用,对他们的劳动不重视。”(1998年5月6日口述)
馆里老同事杨文和告诉笔者:“馆里有一段对沈先生不好,沈先生情绪低落。沈先生要什么不给什么,沈先生要一间办公室,当时办公室很多,我们也说,给沈先生一个房,馆里就是不撒口。我曾听一位副馆长说:‘沈从文,哼,鸳鸯蝴蝶派!’”(1998年4月14日口述)
沈从文后来自己描述道:“事实上,我就在午门楼上和两廊转了十年……记得当时冬天比较冷,午门楼上穿堂风吹动,经常是在零下十度以下,上面是不许烤火的,在上面转来转去学习《为人民服务》,是要有较大耐心和持久热情的!我呢,觉得十分自然平常。组织上交给的任务等于打仗,我就尽可能坚持下去,一直打到底。”(见1968年12月的一份检讨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