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老师袁焕仙这么坦率、这么严肃地指出父亲性格上的弱点,在父亲的一生中,恐怕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成都附近灌县(今都江堰市)有座青城山,“诸峰耸蔚,俯瞰万流,极趣清幽”。山上有一座寺庙叫灵岩寺,父亲得空的时候就往这里跑。灌县离成都比较远,远离尘嚣,每次都坐汽车去。这条路弯曲狭窄,路况很差,夏天雨水多,到处坑坑洼洼的,汽车时开时停,速度慢不说,坐在上面被颠得七荤八素的乘客时不时还要下来帮忙推车。当时在四川大后方流行一首诗,是根据古诗改编的,说的就是这段烂路。原诗是这样写的:“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经过当地人一改,就成了:“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前行六七步,八九十人推”。
灵岩寺之所以在中国文化史上享有盛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传西法师。传西法师是灵岩寺的住持,不是一般人,曾与汤用彤、梁漱溟、蒙文通、姚柏年、黄树因、王恩洋、熊十力等人同为当时的佛学大师欧阳竟无先生的弟子。传西法师本人极富才学,精通唯识法相之学,交往的多是名士、学者。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华西大学派滑竿师傅将他请下山,聘为教授,给学生讲授佛学,他一直不肯应承。后来,在朋友们大力催促下,他才下山。谁也没有想到,在课堂上,传西法师突然将讲课内容改为“情与爱的哲学”。一个出家人竟然在一群大学生面前“谈情说爱”,一时引为奇谈,甚是轰动,都上了当地的报纸。
传西法师曾经邀请李源澄先生来此创办书院。李源澄,四川犍为人,字俊卿,又作俊清,师从廖平、章太炎、欧阳竟无、蒙文通等先生,先后在四川大学、西南师范大学任教。李源澄当时在灵岩寺的下院铁佛寺办了一个书院,就他一个老师,“艰苦卓绝,始终不退”。
燕京大学著名教授郭本道也在这里修习,他还把燕京大学图书馆的全套线装《道藏》搬到这里,以免被日本人抢走。本来父亲是没有多少机会看到这些书的,这次机缘巧合,一下子看到了这么多的书,心里自是十分欢喜。
冯友兰先生当时也在山上住了三个月,在灵岩寺读了《指月录》,下山后去教书,并在重庆出版了《新原人》,此后便走上中国哲学史的研究路途。
父亲的老朋友净天老和尚,也在灵岩寺待过,一直都称父亲为“南教官”。老和尚一生修行持戒,修音声作佛事,以梵呗供养诸佛菩萨,为四川培养了大批优秀的梵呗唱念的法师。净天和尚于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以成都文殊院首座的身份,在六合楼圆寂往生,享年九十九岁。
灵岩寺本来是座小庙,并非什么千古名刹,“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之所以小有名气,是因为传西法师邀请而来的众多名士汇聚于此。抗战时期,避难的文化界朋友纷纷到这里投奔传西法师。灵岩山住的和尚不多,却住进来一批文化人,也是奇景一桩了。冯友兰、钱穆、袁焕仙、贾题韬等人,当然也包括我的父亲,他们都欠传西法师一份大大的人情。这些人的吃和住,被传西法师全包了。他们心存感激,打趣他不供养和尚,却专门供养文人。法师因为这些文人济济一堂而十分开心,根本不计较庙里的收支是否平衡,回答他们说:不管啦,我还非得要供养你们不可。这些人物后来都为中华文化点灯传薪做出巨大贡献,法师的胸襟和眼界令人钦佩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