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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人来到之后,我们犹豫,最终选择拒绝。陪未婚妻到医院,在手术室外,我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焦躁不安地看着妇产科的门。走廊另一头人声喧哗,看病的人走了,又来了,坐下一个,又站起一个。疾病像瘟疫,在我们平时觉察不到的肉体发生。天气很热,我担心,不住擦汗。似乎过了很久,未婚妻抱着肚子,痛容满面,我急忙搀扶。出了大门,我忽然庆幸:这个人消失了,再也不会来到。
而当疼痛消失,我们也逐渐淡忘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个还没成型的生命、一个人、一个胚胎,没有选择的余地和反抗的力量,几十分钟,便随着暗红色的血液,成为永远的消失者。
没隔多久,第二个人又来了,这时候,我们已经结婚,对肉体的贪恋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我们想了想——又一次选择了拒绝和扼杀。这大致与我们当时物质极度匮乏、生活低俗和命运漂浮的处境有关。这其中,更多包含了残忍、自私和麻木的成分。我考虑的是,我们还没有足够的物质和心理来保证他(她)在这个世界上享受家庭、成长、跻身世界的快乐。而我的幼年——极其匮乏的物质、卑微的出身和困窘的生活——这一理由简单而高尚,无懈可击。但我知道,这似乎不是理由,但总可以找到,为自己辩护,为额外的错误,乃至伤害,涂上一层光鲜的颜色。
再一年,当第三个人来到,我还是毫无准备。妻子说,再不要恐怕再也不会有了。我想了想,看着妻子恳求的眼神,点了点头。其实,我还想拒绝,还是以从前那个理由,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有一天夜里,忽然想起前两次在医院——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源自人性的残酷,两个人对于未知生命的舍弃,实际上是一种责任的逃避,缺乏仁爱的杀戮。几个月后,妻子的肚腹一天天隆起,似洁白的山峰,内里的那个人,时时伸拳蹬脚,向我们表达充满暗示性的意愿和成长的讯息。
我时常趴在妻子肚腹谛听:水声响亮,偶尔,脸颊会遭到柔软的袭击。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人是多么奇怪,生和被生,是一种奇妙的渊源。无数的人,还有其他生灵,在时光当中,来到和消失、赋予和被赋予,似乎是早已注定了的。我忍不住猜想孩子的性别。一直觉得女孩儿好——乖顺、孝敬、美丽、仁慈和母性。我可以是一位威严、勇敢的父亲,与她母亲一起,以我们已有的方式,陪她在这世界上行走一段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