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一个孤寡老太太,我十几岁时,听她讲故事。每次去,她都要说:“俺昨夜又进了一次阎王殿,那里面风真大,人真多!”还详细形容了阎罗和小鬼的姿势和面容。还有一个老人,停止呼吸一夜,第二天早上长出一口气,悠然醒来,第一句话就是“俺到阎王殿走了一趟”,而且脸色灰白,表情凝重,俨然真的一样。亲眼看到的人自然更加深信不疑,听说的也都一阵沉默。
就我自己而言,十六岁夏天的一次触电,失去知觉的瞬间,脑子空白,继而是大片的绿色树木,空地上青草肥厚,其间还摇曳着几朵色泽黯淡的花朵。如果不是在倒地过程中将有缺口的电线拉断,我想,那一次,我真的就会从那树木和花草之间,走到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母亲信仰基督之后,总和我说,信基督的人死后身体不僵硬。春节在家时,外村的一个信徒死了,母亲特意去看,回来说,人家的身子就是软软的,活着一样。我说怎么可能呢?母亲嗔怪说,你还不信,下次有人不在了,让你也去看看——我想母亲只是说说而已,我也肯定不会去的,有一种怕在里面,它在阻止。我时常感到奇怪,为什么人死之后就觉得可怕了呢?即使是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妻、生养自己的父母。这才是更大的恐惧——因为它很残酷,是人在人和人之间制造了不应当的隔阂,它的悲哀应当比死亡更深、更重。
人死后的坟茔为什么也成了生者恐惧之地?就像我,夜晚经过,总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一夜,走过两个坟地之后,到马路上,内心的紧张和恐惧才随着灯光的出现而渐渐消淡。到和尚沟村外,就听到了集体歌唱的赞美诗,虽然掺杂了当地的方言和口音,但在夜晚,那声音依旧叫我心里微微颤抖,感觉有一种异常清澈的河流,缓慢地覆上身体和内心。因而,我相信,所有的宗教对生死都是澄明和清澈的,它们看透并知晓了生和死所有的形式和含义。这一点令人欣慰,我也觉得,没有什么比洞彻这两个人生命题更为智慧。
前晚,偶然看到法国影片《生死花园》,它演绎的生死充满意义,充满了人性的善良和宽容:二战期间,四个人合谋炸毁了德军的铁路,被抓;即将枪决时,一个目击他们行动过程的老工人受伤了,在病床上央求妻子去告发他,妻子应允;四人幸免,老工人被德军从医院拉出,就地枪决。德军撤走后,四人先后去看望老工人的夫人。最后去的两个人一开始没有告诉老夫人是他们炸了德军铁路;返回路上,二人歉疚,决心说出。老夫人开门就说:“我知道你们会回来的,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二人说铁路也是他们炸的,老夫人说:“这我也知道。”老夫人最后对他们说:“不要张扬,就让我的丈夫安静地享受他小小的英雄梦吧!”——要求的死,小小的英雄梦,我想这生死之间,肯定有着一座阔大而丰富的花园,那里不只是无所事事的亡灵,还应当有更多的做着小小英雄梦的人。很长时间,我一直清楚地记得,自己触电那次蓦然看到的景象,我不敢确信那就是一座花园,但绿树、青草和花朵总是美好的,它充满象征,让人安心、从容——有人说那里的生活很冷,但一定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