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熟悉的痛苦(1)

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作者:杨献平


爱情的本质——美妙、丰沛、快乐、永恒,但都不会持久。说出这句话,我是虚弱的,全身心沮丧。我败坏了一个梦想。美好的爱情贯穿人类始终,一些被歌颂、书写和流传,而更多的爱情被埋没了。在我十多岁的时候,格外认同和坚守传统意义上的爱情教义——专一、长久、忠贞、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不离不弃、同甘共苦、糟糠之妻不下堂、同生共死。性别意识明朗之后,便格外注意那些身材婀娜、眼波荡漾的女子。每每两腮绯红,心脏蹦跳如鼓,忍不住低了脑袋,恨不得眼睛长在脚面上。

我完全忽略了身体,只是觉得那一个人全身都散发出令心灵明媚的光;觉得两个人一旦爱了,就必须坚定不移,沧海桑田,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天翻地覆,两颗心始终在一起,生同裘,死同穴;还觉得爱情完全可以不要身体,忽略人间烟火。干净的爱情观,像高山湖泊上的薄冰,接近神灵的天堂。年龄再稍大些,总是可以看到许多结婚的人,明亮的白昼喜气洋洋、锣鼓花轿、热闹非凡。一年或者不到一年,当初艳丽光彩的新娘怀里多了婴儿,衣衫不整,坐在门前的石墩上露着两只白得耀眼的乳房喂孩子。

这一定暗示了什么——我一直歪着脑袋想:两个人谈情说爱,为什么要结婚?他们的孩子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要生孩子?有很多时候,遇见新婚不久的两口子吵架,一个不饶另一个,更有甚者,拿了棍棒和菜刀,欲置对方于死地。当初的幸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摩擦,甚至内心蓬勃的仇恨,爱情成了一种不得不为的日常行为。我觉得悲哀,也发誓自己将来有了心爱的人,绝对不会像他们一样。我们要好好地爱,即使做爱,也要轻拿轻放,即使怨隙,也不要诉诸暴力。

我总是觉得,再没有什么比尊重生命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品质了。小时候,不敢看屠夫杀猪宰羊,就是杀鸡和兔子,也扭头躲开。可是,当时发生的一件事令我吃惊——两个新婚的人,本来是爱的,但闹到了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地步。妻子要离婚,丈夫不允,妻子逃回娘家,丈夫拿着刀子跑去要人,暴跳着说,离婚就杀妻子全家。这个事件是真实的,真实得让人悲哀。几天后,丈夫消失了,那把菜刀使得他的生命在睡梦中戛然而止。妻子被带走的时候,是笑着的,那种阴冷、残忍和无可奈何的笑,闪电一样刺人心脏。

离开那里很多年,那个新婚女子的冷笑仍在脑海。我猜想她的笑或许更多地包含了孝道。她完全可以放弃戕害生命,独自一人跑出去,莽苍博大的大地,任意的一个角落都够她生存了。或许她还可以遇到一个真正疼她爱她的男人,生很多孩子,以妻子和母亲的名义,在时光中慢慢变老。

在西北——河西走廊和巴丹吉林沙漠最初的几年,我看到的爱情是寥落的。一个男同事和一个女同事结婚了,我站在热闹的人群之外,触目的幸福反馈到我的心上,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悲凉。我还目睹过一个男人——突如其来的刀子刺中心脏,淋漓的鲜血洒在黑色的路面和旁边的花枝上——他死了,妻子和儿子肝肠寸断。半年后,见到他的妻子,两腮红得不可理喻。

有人说女人是需要男人的,当然包括身体——这令我惊奇而沮丧,抬头的天空是蓝色的,流云如泄,阳光照耀的枝叶泛着油渍的光。后来读到昭君出塞和远嫁西藏的文成公主,忍不住产生了如下的旖旎之想:两个不曾与藩王谋面的中原女子,迢迢长路之后,等待她们的是什么?爱情在政治中究竟起到了怎样的作用?据说,松赞干布死后,文成公主又成了丈夫儿子的妻子——他们是一种怎样的爱情呢?在高地,一个女人的真实心境和生活细节肯定充满了许多诡秘的色彩。昭君,匈奴的阏氏,高贵的王后,而在逐水草而居的部落里,她和呼韩邪单于及其继任单于都做了一些什么?其情境(细节)又是怎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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