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熟悉的痛苦(2)

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作者:杨献平


这种想法,肯定有人觉得畸形或者变态。1997年暮秋,我第一次到祁连高地的裕固族牧场。见到的女子两腮绯红,流转的眼波似乎青草上悬挂的露珠。那里的男人脸膛黑红,嗓音高亢,歌声就像迎风疾飞的鹰隼。当时我还幻想,古代的文成公主和王昭君,她们大抵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下完成自己一生的吧。有一年,在祁连山深处的康乐草原,遇到一个端庄温顺的藏族姑娘。她的歌声是天堂的,笑靥如月,舞蹈的身子像是风中的雪莲——我忽然不想离开了,也忍不住在酒后,当着众多的朋友,迷醉地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她羞涩了,转身看了看对面青草茂盛的山坡,又翻着眼睛,看了看头顶的苍穹,咬着嘴微微点了点头——我没有留下来,也没有再见到她。很多年过去了,我感到愧疚。在祁连低处的巴丹吉林沙漠,每次看到隐约的祁连雪峰,就会想起端庄温顺的藏族姑娘。所有在高处的青草上生活的人,都是美丽和纯净的,我从内心热爱他们。

而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我看到和经历的爱情是悲情的。附近小镇的一个男人,婚后好多年,妻子忽然跟人跑了,几年后,才知道并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的酒泉市内。他一个人带着儿子,到我所在的单位承包了一间餐馆,几年下来,也赚了一些钱。一天,跑掉的妻子又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一些钱用。如此几次,这个男人一点怨言都没有。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带她走的男人是个典型的地痞,没钱用了,就打女人,让女人回原先的丈夫那里要钱。另一个则是丈夫去世了,她带着十一岁的女儿改嫁给另外一个男人。继父为了再要一个自己的亲骨肉,把继女骗出学校,用摩托带到一座汉代的废墟内,打晕,浇上汽油。等人发现的时候,十一岁的继女早就成了一截烧焦了的黑木头。

这些人都在我身边,听到之后,内心是复杂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人类多么繁杂啊!千奇百怪,应有尽有。那些悲苦的世俗的爱情,影响他人性命的婚姻,让我觉得不安,总是以他们的事情来反观和告诫自己——我可以死皮赖脸,胡搅蛮缠,跪地请求,舌头磨短,心碎如死,一败涂地,痛失所爱,但不可伤害所爱的人。可事实上不是这样,排他、自私的爱情在民间充满了暴力——酒泉的一个女孩,被前任男友用硫酸毁容;张掖的一个女孩,竟然被男友杀死在黑水国遗址内;还有嘉峪关的一个妇女,被离婚的丈夫残忍碎尸。

我常常觉得,或许萍水相逢的爱情才是永恒的,不牵扯世俗的生存。物质利益对爱情有着不可恢复的杀伤力。唯有电光石火、一触即分的爱情,才可能完美无瑕,接近理想状态——就像古代的李白、柳永、张若虚,等等,在气息香艳的青楼,与跳胡旋舞的异族女子、驿路相逢的人成为红颜知己——充满奇迹的情感,美好的想象。前些天,读到茨维塔耶娃的一首名为《爱情》的诗歌:“那是熟悉的痛苦,恰似眼睛熟悉手掌/恰似母亲的嘴唇/熟悉婴儿的乳名。”也恍然觉得,爱情不过是一种人人都在温习的“熟悉的痛苦”。一代代的人生成了,老去了,而暗伤汹涌的爱情仍旧新鲜如初,周而复始,旗帜般猎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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