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理把自己的创作视为“对祖国的效劳”,这一思想几乎支配了作家一生,直至其生命的终点。果戈理首先是一个艺术家,但又不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他为神圣俄罗斯效劳或服务的意识与他经常谈到的俄罗斯的秘密与奥秘是紧密相连的。他苦心孤诣建构的审美乌托邦与宗教乌托邦在他的心目中是完全可以转化为现实的,他相信“爱”的“天堂”必将降临俄罗斯,进而降临全世界。然而,在我看来,果戈理的使命,无论是审美的还是宗教的都过于艰巨了。
他自己也坦承《死魂灵》第二卷“没有立刻像白天一样清楚地给每
个人指出通向崇高和美的道路”(《与友人书简选》)。也就是说,神圣俄罗斯的终极目标是明确的,但通往终点或天堂的道路或梯子却不明晰,魔鬼的诱惑时时侵扰着俄罗斯人的心智,因此俄罗斯人
必须在上帝的帮助和启示下时时净化自己的灵魂,实现道德完善。也因此,俄罗斯人必须要承受“炼狱”的煎熬,这是从地狱进入天堂的必经之路。然而,问题恰恰出在这里,这一思想迥异于纯正的正教信仰而与罗马天主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马特维神父指出这一点时,我想,一向以纯正的正教信仰为旨归的果戈理肯定相当尴尬。
一切又重新变得复杂起来。果戈理把拯救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上帝的帮助上,他希望借助于超常态的斋戒和连续不停的祈祷、忏悔甚至流泪感动上帝,让上帝重新赐给
他高贵的灵感,藉此实现涅槃重生的奇迹。最初,他每天只吃几调羹燕麦糊和一片面包,后来干脆拒绝进食,也拒绝医生的诊治。
在辞世前九天,果戈理划过十字,躺下,泪流满面。他对霍米亚科夫说:“死亡来了,我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人们请来了神父,他领了圣体,敷油(临终的圣礼之一),他说,“死亡是多么甘美!”
果戈理在一页残纸上记下了他的遗言:“你们要成为复活的灵魂,而不是死灵魂。除了耶稣基督指出的大门,没有别的大门。”
临终前,他一直等待着耶稣基督指出的大门为他开启。
1852年2月21日,他突然呼喊:“梯子,快,把梯子拿给我。”另外一位圣者,查东斯克的圣吉洪在临终前也是这样呼喊的。
他们呼唤的都是圣经里那个“雅各的梯子”,一个立在地上,直通云天,天使们上下往来的梯子。上帝站在梯子的顶端,承诺眷顾和恩典归向他的人。那是上帝的天梯。
我环视着这间小屋,目光的触点有那么一点疼痛。果戈理就是在这间小屋里,等来了上帝的天梯,所有的人间苦难就此终结。
出殡时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过路人好奇地打听:“为谁送葬啊?难道他有这么多亲属?”
“为果戈理送葬。我们都是他的亲属,和我们在一起送葬的还有整个俄罗斯。”队伍里有人答道。
果戈理最终葬在了新处女公墓,那是一个倍受文人雅士青睐的墓园。我曾在他的墓碑前留影纪念。那天,阳光明媚,墓碑上的果戈理眼神愉快而澄澈,没有一丝的阴郁。想必,在人间历尽磨难的文学大师已经沿着上帝的天梯到达了他所向往的新生。
离开果戈理故居时,果戈理已不只是那位以“含泪的笑”揭露俄罗斯的丑陋与弊端的幽默讽刺大师,他还是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虔信主义者和令人困惑的神秘主义者,一位以非现实主义的笔墨书写心灵与人生永久事业的史诗诗人,一位殷切盼望天梯降临的基督教先知。当然,我们对他的了解还很不充分,他的精神世界还有许多待解之谜。这一切必将吸引我、召唤我再一次回到果戈理创造的精神世界之中。
走在繁华的街上,我的耳畔又一次回响起那熟悉的声音:“俄罗斯,你不也像这无所畏惧的快不可追的三套马车一样在飞驶吗……俄罗斯啊,回答我,你要驶向何方?你没有回答。”
美妙的响声从故居里传出来,空气被划破,呼呼地响着,变成了疾风;大地上的一切全从身旁飞过,其他民族和国家都侧目而视,闪到路旁给它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