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史话语不等于我们习称的野史,而是和儒道互补相异的观察世界的角度的话语表现。野史话语的主要文体形式是稗官、传奇、笔记、小说、戏剧,甚至还有抒发灵性的部分小品。其中最重要的是小说。从野史的角度看,小说称得上稗官、传奇、笔记等文体的集大成者。《汉书?艺文志》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这既指明了小说的来源,也证实了野史话语和正史话语在文体形式上的分野,还一举点清了正史话语对野史话语的文体形式的鄙薄态度。但是,缘于民间下层的野史话语及其表现体式,仅仅把这种嘲笑当作了耳边风,更没有因此自动消“灭”,反而在其后的发展中愈演愈烈,活活让正史话语气歪了老脸——明清两代钦定的那么多禁书,就是五官失位的显明证据。体现在文体上,就是小说的勃兴与广为流行。米哈伊尔?巴赫金把小说视为一种不完整的、未完成的世界。小说不断产生新的形式,并且与其他主要体裁不同,不能固定为任何种类的形式特征。也就是说,在形式上,小说是未完成的,正如它所描写的世界一样。我们由此也可以这么认为:小说的兴起,正是正史话语世界被瓦解的结果 。学者们往往看重西方小说体式的传入对20世纪中国小说重大变革的作用;其实,如果把外来体式的“横的移植”,放在对野史话语传统体式的“纵的继承”这一维度中看,情形也许就会更为明了。
小说作为文体,始终和以野史角度观察世界的思维方式相适应 。这既证明了以儒道互补为基础的正史话语和以杨墨互补为根底的野史话语,各有文体上的承担者,也证明了小说与它代表的野史角度何以能永存人世。还是《汉书?艺文志》直截了当:“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小说)辍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即小说道出了“为我”、“贵生”、“兼爱”的民间百姓自身的“视界”。而视界即渴求。
正史话语和野史话语还有各自不同的时间形式。时间是一个阐释性的概念,是人类的胎教。虚无、庞大、永远流动而不着痕迹的时间是没有意义的,除非有人。但是,对时间的不同阐释决定了、生出了不同的关于时间的话语系统。对正史话语来说,时间永远是一维的,它只是伦理的时间和儒道互补的时间。从《史记》、《尚书》中,从《论语》、《老子》中……我们看到了时间的一维性:时间,它一方面从属于统治者集权话语的需要(儒),另一方面又从集权话语的线性发展中给时间一劳永逸地画定了方向——只能在山间、林下放歌或无为(道)。时间因此在千篇一律的模样中流动。而一维的时间最终走向静止的时间,也就可以理解了——黑格尔在他的大著中说中国是没有历史(时间)的国家,虽说遭到了我华土爱国学者的破口大骂,平心而论,黑格尔还是道出了某些真谛。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颇得庄子“心斋”真传的陆九渊所谓“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正悲剧性地成了黑格尔的隔代知音。也就是说,今天正是古人的昨天,古人的昨天正好是我们的今天或明天——黑格尔断语的精髓就在这里。帕斯捷尔纳克曾痛心疾首地指出:“一个时间之流的断裂,却貌似一处静止不动、但动人心魄的名胜。我们的命运亦如此,我们的命运是静止的,短促的,受制于神秘而又庄严的历史特殊性。” 似乎也可以为此作一个小小的参证。时间竟可以是静止的,这正是“神秘而又庄严”的正史话语赋予时间的含义、预先送给时间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