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芒克合影(左为芒克)
在芒克的众多朋友中,我肯定算不上青梅竹马或患难与共的那种,但却一定是情浓于酒的。在我的记忆中,和芒克的漫长的相见史中,未曾对饮便已辞别的情形实在是太少,而我一生中为数更少的酒后“失仪”,却都有芒克在场。本来喝个半斤八两的,绝不会出此差错,唯一的解释是,诗人芒克是酒上加劲的那另外的半斤八两。“数年之后,当我想起……”在美国波士顿的一次晚宴上,芒克目睹我的第一次病酒,那阵子我不是心太软而是心太快,被洋的、白的和啤的弄成突发性晕眩,据说是面色惨白地躺在虚汗里,让芒克等人也冒了几身湿冷。不料几个月前,我平生头一回醉出了失忆症,又是在芒克为首的酒桌上,事后一无所知(如果不是照片作证……)。而芒克的魅力恰恰在于你总是愿意与他畅饮,哪怕清楚地知道他转嫁酒之罪(醉)的狡诈,有一种宁做花下鬼的悲壮。
“花间一壶酒”,是不可少的。芒克有一次不无兴奋地转告我,在他和北岛访日时,日本媒体把这两位《今天》的元老比作当代的李白和杜甫。想来必定是,北岛诗的沉郁、苦吟和社会关怀可比杜甫,而芒克诗中的性情与洒脱当与李白比肩。当然,日常的芒克也承袭了李白的遗韵,我指的还是饮酒。中国的诗酒史可以追溯得很久远,但到了李白似乎也成了一个巅峰:“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不过,这个“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太白酒仙比起芒克来却惭愧了许多。其实,皇帝的委任状一到,李白就屁颠屁颠地找不着北了。他赴任前抑制不住得志的喜悦,狂喜地吟唱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而芒克呢,我听说在《今天》被封禁的前夕,他婉拒了受邀担任的公职,继续做他的“酒中仙”去了。
不过,芒克怎么可能是那种超凡脱俗的仙人。既然饮的是酒,力比多也就常常愈发猖狂起来。于是芒克便会搂着名为无依、实则紧依的娇妻,借着酒胆当众亲昵一番,用火热的情话私语让或暂时或长期的单身朋友们避之不及,恨不能立马召回如火如荼的青春爱情。一次在机场偶遇芒克(那便是我称作无酒而散的一次),巧的是他也是来接女友的,而且她也是从浙江回京。眼见他的她先千娇百媚地出来,眼见他和她如隔三秋般、如胶似漆般地撇开了我,也只能留给自己兴叹和妒羡。
芒克的麻将牌艺则是另一番景象。如果说芒克的示爱通过公开的柔情展示出超乎历史的惊人举措的话,如果说芒克的诗正是由于创造性地挪用公共语词而获得独特甚至超现实的效果的话,那么他的牌风则异常羞涩,因为他从来不苟且取用别人扔出的牌;他对自摸的冥顽自信在断送了本来足以流畅抒情的无数行之后,却也能无中生有地、令人晕眩地拼写出出人意料的绝妙好牌。
芒克朗诵诗的时候是认真的,和饮酒的时候一样。只不过,让人醉倒的有时候是他的诗,有时候是酒。他自己却依旧清醒,内省,尽管他呵呵地笑,但他的诗句却犀利、刺痛着,像他为我斟满的酒,有灼烧感。我听芒克正式念诗不算太多,但不管是在大西洋岸,还是在黄浦江畔,他吐字坚定,声音恳切、不雕琢。诗人芒克正如朋友芒克,有一种朴素的、发自生命自身的感染力。
他当年一喝醉,就把太阳看成血淋淋的盾牌,说出了歪打正着的真理。如今他继续晕晕地看,晕晕地说,比我们说得更胡乱,更出奇,更肆无忌惮。芒克,这个满头银发、年过半百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