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没有接受过临终关怀的培训。但是我读了几本书,看了一些博客,其中张大诺的博客对我帮助很大。我总结了一下,面对临终的老人病人,最重要的一条是:平静。不需要悲伤、同情、震惊、激动、感慨。平静地和他相处,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生命走到尽头的人。第二条就是耐心。
耐心容易,平静很难,尤其是面对那些孩子。来之前,我没预计会遇见孩子,遇见年轻人。如果说看见临终的老人我们尚可平静,看见孩子,实在难以克制。房间里有三个孩子,护士长说,这是同期最少的一次。上个月,还有八个。这些医院已经放弃治疗、判了死刑的孩子,会被送到临终关怀医院来。大多数的孩子父母,再也不会露面。我想,他们未必是冷酷,也许就像我一样,是软弱。他们不敢面对那道伤口。
但是,还活着的孩子,不是一道已经完结的伤口啊!他们还活着。这些孩子比同龄的小孩要弱小一些。一个小男孩,两只圆圆的对眼,嘴巴总是微微张开,眼睛不由自主地流泪,非常可爱。他没有小舌头,两只脚不能伸直。“他活下去是没问题的!”护士们都说。孩子的表情非常丰富,非常开心。另外一个女孩,则显得悲伤很多。只有两岁,剃着光头,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睫毛长长的,皮肤也白净。她是癫痫,从来不肯下地走。女孩一直用手捂着嘴巴,脸上闪过成人才会有的、厌世的表情。
我们去抱他们,他们的体重很轻。我去握那个小女孩的手,她突然紧紧地,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父母能忍心放开这双小手?
护士长是一个开朗稳健、精干乐观的中年女人。她一直在笑,和每个病人都熟,有时问一句:“老王,气色好多了哇!”有时和一个老太太顶一个脑门,有时像对孩子一样故作严肃:“你这样可得受批评啊!”我们都佩服她,因为常年面对病痛和死亡,她还能这样坚强。她将我们领到一位老人床前,说老人很传奇。
他确实很传奇。他是溥仪最后一任护卫官。在和我们聊天的时候,他在挂水,端坐在病床上,仍挺拔而高大。他用日语和我们说话,说:“在日语里,我就是五月蝇!招人讨厌!”编辑问他:“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是什么时候?”他却说:“最惨就是1948年征兵!惨!”老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护士长说,他身体没问题,就是活得不痛快了。人有病,不一定是身子病了,有时是心病,有时甚至不是心病。护士长跟老爷子说:“枪林弹雨您都活下来了,不能输给自己,要好好活!”老爷子大声地、傲然地说:“没兴趣了!”
这一句话给我的震动很大。活着,对大多数人来说,包括我,都谈不上兴趣,就是忍耐。一个人出于兴趣而活着,失去兴趣了就不想继续,这是多么稀罕的气概,多么清高的心劲儿。他年事已高,但是并非苟延残喘。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种难得的生命尊严。
因为对于临终关怀,我懂得太少,我只是坐在他身边,不住地揉搓着他的手。看得出,老人的兴致是高的,他给我们唱了一首日文歌。我用我仅有的几个日文单词和他瞎聊,也许给他助了兴。
临终关怀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并不太知道,但是我想,大概就是帮助病人抵抗病痛,让他们痛而不苦,让他们还保存一些希望,让他们在最后的这一段日子,回想自己的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肯定自己的价值,让尊严重回自己的心头,将无助和无用的沮丧都放下。如果说漫长的一生就是一部超长的电影,我们就是在帮着他们剪辑出一个精彩的短片,然后,让他们枕着入眠。
好朋友水木丁看《入殓师》深受感动,写了这样一句话:“愿每个人都能被这个世界温柔善待。”
死亡时受到的对待,彰显了我们生命的价值。甚至可以说,最后的一段日子,能提升我们的生命价值。善待每一个生命,善待这最后一段旅程。因为,他们的生命,最终会叠加成我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