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红杏为什么出墙:杜牧的《 山行 》
和叶绍翁的《 游园不值 》
山行 杜牧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游园不值 叶绍翁
应怜履齿印苍苔,小叩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香港一年四季之中,我最爱秋天。一位朋友说,香港之秋,美得宝贵,宝贵得使他不敢随便花用秋光。另一位朋友说,香港之秋,碧海蓝空,每一个“金日子”都“美得无憾”。我几乎完全同意这些说法。如果香港的秋光除了碧蓝和黄金之外,还有枫林的艳红,那就真的美得一无遗憾了。不过,亚热带的香港,春有英雄树,夏有凤凰木,这些擎天的红焰,已熏人欲醉;秋天的枫红,就让给温带的人欣赏吧,我们岂能尽占一切美的事物?香港人当然也有机会饱览红于二月花的枫林:譬如到北京的西山,或者到德国的莱茵河;付不起金钱和时间去旅行的人,彩色的影视画面和摄影图片,也尽够满足他的眼福了。
在彩色摄影发明之前,南方人就只能凭借《 山行 》这一类诗篇,去驰骋对枫叶的遐想了。杜牧不是科学家,他的《 山行 》不是一篇科学报告;然而,这首诗除了叙述一件登山赏叶的风雅事情外,还包含科学性的真实,那就是:秋天的枫叶,红得比春天的花犹有过之。
为什么枫树和大多数树的叶,到了秋天就会变成黄色或红色呢?原来这和气温以及叶的色素有关。树叶中含有叶绿素、叶黄素和花青素等等。叶绿素的含量最多,因此春天和夏天的树叶,多呈绿色,到了深秋,气温下降,叶绿素遭受破坏而消亡,耐寒的叶黄素和花青素等出现,于是,树叶就黄起来、红起来了。槭树、乌桕、枫树等,由于花青素多,红得分外艳丽。以上这段说明,根据的是现代科学知识。九世纪的杜牧,不晓得枫叶为什么红的道理,但是他观察到枫叶红色这个现象,而且把它写入诗中。这就像白居易在江南住过,把“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好风景,捕捉入诗,而成为千古的名句一样;至于为什么“红胜火”、“绿如蓝”,他是不懂的。原来由七色组成的阳光,七色中红色的光波最长。早上太阳的光线斜射地面,光线经过的大气层比中午时厚,这时光波较短的色光被大气层吸收,只有红光能射入人的眼帘,所以,看上去,初升的太阳是火红色的。红色光照映在沾着露珠的红花上,花就更红了,简直像火一样。至于“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原因,则有两个。一是不同颜色光波在水中的反射率;一是春天的江南雨水多,江河水涨,水里的微生物不易繁殖,因此江水透明,光波容易反射。白居易、杜牧等历代诗人,除了抒情说理外,还提供了扎实的、科学的数据。
上面我对枫叶、江花、江水的解析,都引自唐鲁锋等编写的《 诗词中的科学 》( 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 )一书。我向来认为文学应该感性和知性兼顾,想象和逻辑并重。最好的文学,乃既有美学,又有科学。华兹华斯( William Wordsworth )认为诗虽是激情的流露,却也具科学的面貌;这句话深得我心。莫瑞斯( Charles Morice )说:“艺术用脚碰一碰科学,以得到基础稳固的保证,然后迅速越过它,在直觉中飞行。”十分精彩!我写过《 诗与真 》、《 〈 枫桥夜泊 〉的写实和象征 》两篇文章,阐释我的看法。最近看到《 诗词中的科学 》一书,开卷之后,不忍释手,觉得这书正是上述理论的极佳说明。我愈来愈有理由断言,中国的诗歌传统,秉承的不但是诗可以抒情言志、可以兴观群怨的人文精神,也是读诗“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科学精神。就此而言,中国的诗学,可以和古希腊柏拉图以降的“模仿”( mimesis )说相提并论。
《 诗词中的科学 》共有六十篇短文,每篇主要讲一首诗,指出其内容与现代科学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