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能想象到,当年,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是身在这样一个环境下:讲台上的老师照本宣科自说自话,讲台下乌呀呀的众生像吃饱了腐尸之后打盹的秃鹫。所谓的天之骄子,所谓的栋梁和花朵,所谓的殿堂,所谓的寒窗梦,在这个空荡荡的阶梯教室里是多么荒诞和扯淡的一副样子。当时,我对前排那几位奋笔疾书的认真女生,很有几分不屑和鄙视,觉得她们无非是多记录点答卷的素材,考试的时候拿个理想分数,然后争取一笔买化妆品和泡面的奖学金,仅此而已。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也不敢这么想了,我待人接物的态度宽容多了,也可以说越来越随便了。我发现,大家都不堪,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对别人不屑?
游魂们试图与生活达成和解,大家相安无事,各过各的,可终究是意难平,放不下,心里挠痒。再细一想,好像生活也没怎么你,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地以为被坑爹被忽悠被强奸,其实,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不过是找点忧伤填补空虚无聊的日子罢了。你凭什么对人和事苛刻?你拧巴着脸给谁看?你爆粗口说操蛋给谁听?你的内心彪悍能当饭吃吗?于是,我们害羞了,不再愤青。而且,对曾经质疑和鄙视的东西,连同质疑和鄙视本身,一起失去了兴趣。还有人说,这是成熟的象征呢。
《世说新语》云:太上忘情,下愚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圣人终于修道功成,物我两忘了;芸芸众生关心的是日常生活,精神世界等同于狗屎。只有一小撮游魂,在红尘里摔打滚爬、上窜下跳,好生痛苦。王小波窃窃地念叨: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我使劲地问自己,使劲问,终于惶惶然、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很多事情毫无办法。也就是无能。
举个离我最近的例子。那天,我和母亲去这个城市最大也最便宜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淘东西。到了市场,妈说:你去买你的东西,我去逛我的地方,我们分道扬镳,买好了东西再电话联系。我转悠了一圈,很快就买好了,就去找母亲。我找到了母亲,竟发现她正跟商家吵架。两个人拉拉扯扯,互不相让,其他商家也聚拢过来插嘴帮腔,当然,他们肯定站在母亲的对立面。吵架的原因大概是:母亲买了两件衣服,付了钱,然后后悔了,想退掉一件,但商家不准退,估计是母亲砍价太厉害,退一件就无利可图了。那商家恶狠狠地说:你说退就退啊,我就不退给你!不管谁对谁错,我当然站在母亲这边,加入了这场争吵。最后的结果,是我们拿着两件衣服走人。
因为此事,我的心情糟糕了好几天,看到母亲买来的那两件衣服,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把火烧掉它们。我越想越觉得窝心,越想越觉得自己无能:如果我是有钱的大亨,可以一掷千金,那压根也就不会去那种捡便宜的地方;即便去了,也不会为了省点钱而吵架;即便吵架了,也可以从皮夹里掏出一大叠钱,粗暴地砸向那个商家,恶狠狠地说:你去买棺材吧。总之,应了王小波的那句话,因为无能,所以愤怒,进而痛苦。
不管怎么说,人都不应该在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和精力,比如情感。可是,游魂们把有生之年盘点了一下,经过总结,竟发现耗费主要时间和精力的,正是情感。它那么令人沉迷,轻易就深陷其中,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于是,感叹,也是枉然。我常常与人奢谈感情这种事情,最后的结果无不是倍感无力地说:算了算了,顺其自然。你瞧,大家都毫无办法。
幸好,还有人在歌里唱道:
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被刽子手砍下了人头
魂魄还能留恋最后九秒
第七秒时突然从梦中惊醒
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这么唱着唱着,嘴角就泛起了微笑,身体轻盈得就要飞起来了,活在分分秒秒里,生生世世的情怀,也不需要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