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管她叫“洋子”,只叫她的名字,而不叫她的姓,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无论是见到她本人,还是给她打电话,都叫“洋子”。起先,我好像叫过她的姓,但因为她离婚离了三回,离一回换一回姓,夫唱妇随也许是日本人的美德,但对我这样的外人来说,她每回换姓都变成了对我记忆的考验。日本人的姓名让人难记,这是我学日语时的经验,乃至一直到了将近30 多年后的今天,这个难记的程度仍然是我的日语之最,完全没有第二。
认识洋子很早,当时我还是名留学生,刚到日本没两个月,她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我在三重大学的研究班上有位中年同学是陶艺家,他不是应届的学生,而是为了写一篇关于烧陶用的窑的论文才入学的,他当时就跟我说 :“我完全是为了兴趣,在狐野町烧陶烧了这么多年,没有理论支持很难往下发展,所以每天除了烧陶就来听课。”
“那你听的课算工程学吗?”我好奇地问他。
“也算,也不算,因为工程学教你的是肢体操作,而烧陶是无形的,全靠你身心体验才行。”其实,听他的一番解答,我觉得挺妙,因为当时刚从国内到日本留学,很多心绪还不能摆脱临行前的状态,这也许是我原来供职的单位的性质所致。
我从北京大学毕业后直接进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整天想的都是无形与身心之类的各种话题,每个星期二上午到所里聚会,跟哲人们高谈阔论,乃至到了日本变换了眼前的生活环境,但我的所想所思依然是形而上的,犹如肢体已经完成了行走,而内心却有一种尚未跟上的感觉。于是,跟同班的这位陶艺家一拍即合,随后的很多日子都是天南海北,有时喝茶,有时喝酒,彼此狂聊各自的想法,非常快活,快活得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星期二跟哲人们在一起的时间。
陶艺家叫大西秀夫,一脸络腮胡子,眼神有穿透力,喜欢往很远的地方看。他的妻子就是洋子,第一次到大西作坊拜访时,我见到了洋子,距今至少已经有25 年了。
她当时给我的印象很深,一是穿的和服是灰色的,而且是那种半黑发灰的灰色,二是说话的语气听上去不会让人一下子就开朗起来,但具体是什么语境导致了我产生这一印象,似乎又说不清。大西秀夫专攻烧陶,一直采用老式的作坊做法,也不知为什么,他在洋子面前不像在我面前一样话那么多,有时反而变得寡言无语。当时,洋子是这么解释他的烧陶的 :“烧陶也叫制陶,我的丈夫用的是老式做法,用柴烧。在柴烧的过程中,炭灰会附着在陶器的表面,在高温下与陶器结为一体,粗犷奔放。不过,柴烧的制陶方式不太容易成功,很多时候都会报废。”
洋子跟我说这些话时,眼睛有时是往窗外看的,接下来的话题还是关于烧陶与制陶,谈的都是技术工程方面的知识,听起来就像烧陶入门书里面写的一样。其实,大西所说的烧陶“全靠你身心体验才行”那句话很抓我心,本想在他的作坊里弄清这一说法的缘由,但洋子越说越多的话犹如激流一般,倾泻而下,弄得我最后只有竖起耳朵听的份儿。
后来,没过多少日子,我才听大西说洋子在作坊跟别人聊天时老爱往窗外看的理由是什么,原来作坊附近有一只灰猫,喜欢跟着洋子跑,但唯一的条件是她必须穿上灰色的和服才行。要不然,灰猫连理都不理她。其实,我在日本的留学时间很短,所谓的学业几乎半途而废,世上有句话说得好,叫“社会才是所真正的大学堂”,加之,我的老师清水正之教授也鼓励我深入日本社会,他说:“毛君只有深入生活,才能写出深刻的日本人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