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故土·童年漫忆》原题为《是事》。
在小学读书的时候,《可爱的家乡》总是周记和试卷中乐此不疲的高频题目。犹记得当时班里一个不起眼的男生,在某次作文中,形容泸州地理位置为“长江与沱江在此交汇,交臂搂着它们心爱的乳儿——泸州城”。老师一下子把他惊为天人,煞有介事地将此句子写在黑板上,分析了半节课,要大家揣摩意境。
幼时的我,多年来一直以来都住在城区西端,住在母亲所在的学院里。城市尚未膨胀的时候,家离市区很远,算是郊区。附近有古代道观的遗址,听说是叫“长庚宫”;又听说,长庚星是李白的星号。“文革”前,长庚宫大体尚存,几十年前,母亲年少时,就住在江对岸的南城。夏日的黄昏,她远远眺望踞于山腰上的长庚宫,常常看到主殿的琉璃金顶在夕照下闪闪发光,总以为那就是老辈子们口中描述的天庙金堂。这倒与《童年》中唱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是一样的味道。
后来闹“文革”破“四旧”,某天傍晚,长庚宫被一把火给烧了。通天的焰火熊熊燃烧,从七里之外的江对岸眺望,半边天都被染红了,烈火滚滚,像是泼到天上去的一盆炭,把星星月亮都烤焦了。那场大火之后,长庚宫就只剩下了一座残破的石拱门,还有一方储粮的窖池。
记忆中金碧辉煌的传奇消失了,母亲长大后也离开城市做了知青。又是十多年过去了,她成家立业,回头才发现竟然安家在儿时幻想中的天堂旁。一代到下一代,竟然也就这么一眨眼间的工夫。
现在从家的窗户望出去,就看到那道古旧的石拱门,毫不协调地立在那儿,石缝中间长出一株不屈不挠的小青松,在南方的阴霾细雨中,竟像一只沧桑而沉默的眉眼,孤独地絮叨着无人知晓的伤情旧事。拱门周围的遗址成了花园,倒是一派茂盛。粮窖变成了鱼塘,水波荡漾,一遛遛红鲤鱼的鲜艳背脊在睡莲下面若隐若现。
古籍上记载泸州城原名江阳,相关的正传野史都还不少。家附近除去长庚宫,还有龙透关颇有名。大概是个山门关隘的遗址,残体尚存的也就是一段拱形甬道。闹革命打江山那会儿,刘伯承的人马在这里跟国民党有过一场鏖战,占领了关头打赢了仗,牺牲不少烈士,马革裹尸。荒湮了若干年之后,这里忽然被政府记起了,于是轰轰烈烈弄了一番复古工程,修了高大的汉白玉纪念碑,烈士陵园,纪念浮雕,城墙,亭楼……竖一块牌子写上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除了清明时节,偶有学校组织少先队来给烈士扫墓之外,平常鲜有人来,龙透关就成了我们小时候的乐园。我喜欢在长满青苔的甬道里面大声喊,听激荡的回声。暑假里早晨跑步到龙透关,沿着石阶做蛙跳,傍晚晚饭过后,还会和伙伴们来这里玩捉迷藏。
彼时落日在近,夕色染天,龙透关那片园林森森然然,很有一番意境,只有我和玩伴们的惊叫声打扰陵园的谧静。躲猫猫的时候,伙伴们藏在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当猫的很难全部找到的。有一次天黑了,我存心躲得远远的,在园子城墙的尽头,燥热难耐地蹲伏着,忍受蚊虫侵扰,但良久之后还没有人来找。我忍不住出来,发现伙伴们竟然忘记了我早就回家去了,偌大的陵园阒然无声,只有月色照耀,丛木阴森。那晚我一个人狼狈地飞快跑回家,害怕后面有鬼,不敢回头。印象十分深刻。
学院围墙外面就都是荒山,那些野外的植物十分顽强茂盛,浅绿,灰绿,墨绿,团团簇簇,虽有深浅,但终年不枯,几乎四季如一。偶有一间乡舍,鸡犬相闻。再远眺就是雾气蒙蒙的江面,以及更远处淡墨一样的山影。那些山坡都被称作是柴山,每年秋天,农民就几把斧子把灌木砍得精光,整个冬天都只剩下癞疮疤一样的丑陋山皮,光秃秃的;却又每当春光复临的时候,柴山盎盎然然地重新绿起来,蓬勃如初。一岁一枯荣,也就是如此了罢。自然真是有胸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