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80后一代是幸运的。我们的成长时期,还有邻居,还有大院儿,还有漫山遍野。如今更小的一代,只有“小区”记忆了。儿时的我,觉得那片后山特别宽广,童趣的盎然增添了它的魅力。雄赳赳地叫上伙伴们去探险,偷挖萝卜,喝井水,摘野豆角做成口哨来吹,在打靶场捡子弹壳……最厉害的是寒假里,背着母亲从家里割两节香肠,又从山坡上捡些枝丫作柴,大晚上的喊上一个小伙伴去烧烤。
柴很湿,我们折腾了很久才点燃篝火。天早就黑了,荒山野岭的旮旯,我们两个小孩压根就毫无人身安全之类的顾虑,只忙着烧火添柴。香肠被烤得油香四溢,吱吱的响声挑拨我的味觉神经,可一瞬间,串香肠的筷子就烧断了,香肠掉进了火坑中,我们狂笑,无奈之下只能把火灭了,然后费力地在黑暗中分辨那些通体焦黑的东西到底哪些是柴,哪些是香肠。最后同伴终于凭借嗅觉捡出了一节碳黑状的香肠,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烫得哇哇大叫——但我印象中却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肉了。
而又是在好多年之后,母亲才对我说起,那天晚上,她是悄悄跟随我们,一直守在远远的地方,生怕我们遇到不测,直到看着我们安全回家,才放下心来。
我听到这些,心里竟有了一股酸。
儿时的城市朴素安静,没有现在这些眼花缭乱多得叫人发愁的物质消费场所,家离市区又远,因此周末假期都极少逛街,多是“回归自然”。关于山野的记忆停留在那些光感饱满的冬春时节的下午,奔走在野径上,叶絮和飞虫搅进了头发,毛衣的领口冒出一股热腾腾的汗味儿,额前留下脏手抹过的隐约污迹。而到了夏天,我与母亲又常去江边玩。几段不同的河滩,都很有印象。沱江的浅滩上可以捉指甲盖大小的螃蟹,脱了鞋子任意踩水。嫌不过瘾,便找那个木讷老实的渔民孩子要划他的船。我一个人撑船到对岸去,然后又撑回来,才知道江水看似平静,冲力却如此之大,我累得半死,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手臂酸痛发抖,拿不动筷子。
长江的河滩,就没有划船这等好事了,因为水深,夏日正好游泳。阳光燥烈的下午,江水仍然冰凉,甚是惬意。那时的江水因为污染少,还真适合强身健体。夕照时分,晒成一身红黑的颜色,累乏至极而跌坐在沙滩上。眼下水面泛金,江涛声极浅极淡,柔和如诉。但下游一些河段的河滩,污沙淤积,表哥曾经以挖螃蟹为由带我去玩,结果我的膝盖以下全部陷入泥中,走起来举步维艰,成了泥俑。
记得那次在回来的路上,我和表哥逗留了几处卖小吃的老店,热腾腾的猪儿粑和香辣的豆腐脑诱惑太大,于是透支了乘车的钱,只能徒步回家。从城东走到城西,拖着两条泥俑一样的腿,装螃蟹的塑料小桶里空空如也。我们走得狼狈不堪,却又是那样仔细认真地抚摸了一遍旧城的轮廓,那些零零碎碎的小店铺,塑料罐中的糖果的气味,街边的黑暗狭小的贫民窟,以及混杂着油盐酱醋的潮湿发霉的气味,亮晃晃的大马路以及汽车尾气的气味,体育馆的大铁门新刷的油漆的气味,还有老窖酒厂那几座五百年历史的发酵池散发出的,浓烈刺鼻的酒糟子气味——这切肤真实的市井的轮廓,气息,颜色,每一丝都游移在我的感官深处,印刻下生动而又辛辣的现世。我走得太累,又头一次觉得城市那样的绵密,广大,仿佛没有尽头。
那好像是我最后一次撒野。上了中学之后,那些欢野的童趣渐渐成了岁月的回声。生命的一部分好像静了下来,缓缓地,缓缓地。
而另一部分开始和这座城市一起迅速膨胀,扩展,自我重建,迅速得总是一回头,就又翻了个新。但城市的变脸与青春的花样并无二致,无论怎么陌生,我知道它仍就是我认得的那个它,仍旧是过去的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