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在第二天,在下班路上,我接到母亲电话,敷衍寒暄,她问我和哥是否还好。我说,哥不是已经回家了么?
她说,没有回来啊。
我心里一悬,说不上话了。
母亲也愣了,又说,那我赶紧给他打电话,便挂了。
我再打过去的时候,母亲说,你哥哥电话打不通。
母亲报了警,警察留了案,打发她回家等。母亲失了魂一样,每天打好几个电话给我,哭。我其实也一样失了魂,但我不知怎么,好像生活是一块磁铁,我被紧紧吸附,哥失踪了我仍然只知道循着轨迹上班,下班,在人影稀疏的夜晚走路回家,路上打电话安慰电话那头的老人。
半个月之后,一个公安局的电话从宝鸡打到我们老家,让领尸。
哥哥半路在宝鸡下了火车,逗留了几天,最后从那儿的一栋楼上跳下来。头都摔破了,半身紫血,惨不忍睹。母亲得知消息,惊吓过度,哭昏在地,扶不起来。
哥患抑郁症有那么好几年了。断断续续好转过,药一停,又恶化。如此反复一来,药也没用了。前年他最糟糕,他的完全密封的沉默,像滚烫的炭,外表是黑色的,内心却灼痛,但他人触碰不得,否则会呲呲作响灼人皮肉,只能眼睁睁由着它独自静静燃烧,内耗,直到变成灰烬。
那年春节的时候我们都回了家,他连续几天不怎么说话。大年初一夜里,哥哥忽然说要出去散步,母亲便面露为难,不舍得阻拦他;却又因为想到路上有大江大桥,怕他万一想不开跳下去。于是等他出门了,母亲便赶紧穿上外衣,跟了出去。
后来,据母亲说,哥一路走得很快,闷着一股气似的直冲,老人家很快就跟不上了,风又冷又急,哥不见了,母亲兜转了一阵,只能折返回家来,坐立不安地等着。隔了一会儿,哥回来了,鼻头冻得通红。母亲扑上去抱着他,像躲过一场劫数似的。
哥略显烦躁,双手以极其防御的姿势拒绝拥抱,说,不就散个步么!
我说,哥,以后不要夜里一个人出去了,妈会担心。
他默不作声地绕过我们,走进自己的房间没有再出来。
我们从新疆考大学考到北京,毕业之后都留了下来——哥在先,我在后。别人但凡看到我们有别于汉人的容貌,又听说来自新疆,都会长长地哦一声,然后带着经过修饰的好奇,问,会讲维吾尔语吗?信教吗?我们说,不会。我们也不是穆斯林,只有奶奶是。
生活的股掌之间,没有什么余地。刚刚毕业的日子,我和平义借住在哥哥的出租房里,那些日子哥哥还在一家酒厂工作,跑销售,一出去就是一个月,说白了就是为了做买卖天天请人吃饭陪酒,他中午的酒还没解,晚上又得喝,一桌菜什么都吃不下,空腹喝,吐的全是胃酸和胆汁,站都站不稳还要送客人上车。前脚送完人,后脚就跪在马路牙子上吐,根本爬不起来,同行的一个同事还算好心,看他人事不省,叫了的士,送去医院,酒精中毒,洗胃,输液。在异乡,他喝得胃出血住院一个礼拜,竟然没有告诉我。
那个月他回来,灰着一张脸,嘴唇发紫,眼圈深黑,瘦得我大吃一惊。我简直差点怀疑他吸毒,怯生生地问他,怎么了……
他寒着脸,说,住院去了,业绩不达标,被炒了。
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