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gony失踪了,我一直在寻找这只猫。它有黄白色相间的柔软毛皮,慵懒不屑的似乎永远耷拉着的眼皮,喜欢在屋檐、阳台和小巷中走自己的步调,很像青春里的我们。
Agony失踪的时候,我还在花园里修整昨天晚上被雨水浸泡过的花草。潮湿的水光从一片叶尖跳起,又蹦到另外一片叶尖,滴滴答答地响着。铁线蕨和藓草在墙角又蔓延了一些长度,像翠绿色缠绕的梦境,偶有一些小虫从草叶间跳出,又很快地从视线中溜过,时光的杯子在静默中被一次次反复擦洗。我以为Agony也只是如往常一样从我眼底溜走,过了一会儿说不定又会从哪条巷子里钻出来,甩甩尾巴,朝我喵喵叫着。而这次,我在清晨的时光里等了许久也不见它出现,我有些担心了,害怕它会迷路,会和其他的猫咪调情,或者被另外一个人给带走,然后进行洗脑而很快忘记了我。
我害怕被人遗忘的滋味,像自己顷刻间透明了一样,或者像是自己被隔绝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终日与孤独相伴,做寂寞的僧人。这让我痛苦,我不想住进一个人孤单的寺庙,所以我准备出门去找回我心爱的Agony,那只淘气的小猫。
Agony最早是从祖母家抱回来的,它应该是去看它最初的主人了。
记得年少时父母亲因工作无暇照顾我,便把我送到祖母那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祖母家有一个很大的庭院,种着柿子、石榴、无花果树,秋天的时候会结出硕大的果实,黄色的,红色的,满满串串地挂在枝桠间,像一枚枚好看的灯笼。那时在南方,天还未冷,夜间我常常与祖母坐在庭院里,靠着院角很安静地坐着,晚风吹起我们的头发,像溪水一样流淌,薄荷草的清香会淡淡地融入鼻腔。祖母时常会在石桌上放置一台录音机,播经典的戏曲,有《牡丹亭》《春闺梦》《锁鳞囊》等等,不时她苍老的唇间也会动弹几下,飘出一些唱词,“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听画鼓报四声愈添凄冷,看娇儿正酣睡恐被风侵”……那些江南柔婉的词句在夜色里沾着露水一点一点下沉,附着到小虫的翅膀上,轻轻抖动起来。我则在一旁稀薄的灯光下翻看从老屋书箱里找出的书籍,很多都是线装的,散发出江南古老的霉味。祖母说这些都是祖父和父亲看过的,现在轮到我了。
时光逝去如风,四五十年前梳着羊角辫、脸颊红晕的女孩不觉间在我面前已经快走到容颜的尽头,剩下满园风雨年年依旧。祖母家的门外有河流与古桥,在烟雨里墨色一般铺着,穿桥而过的船桨声沿着水流慢慢地飘荡,桥上有来来往往的行人闲坐着说话,抽烟,吃话梅,黄昏里那渐渐西下的落日投下几丝阴冷,撒在栏杆上那些石狮子身上,是一种镀金的沉默与静谧。一些货郎挑着肩头的商品向着灯火燃起的地方渐行渐远。
老屋在祖父母过世后,便很少有人到来。庭院深锁着,朱红的门面很快掉光了漆色,像一面破损的时光。我在门前喊了几声Agony,始终没有听到任何细微的反应。小家伙是不是猜到我会来,便跑走了?我背对着老屋,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不得不说Agony精明得很,这只小猫并没有继承主人身上安静温和的脾性,一身的狡猾、敏感与叛逆倒是不知从哪学得的。有时在饭食中少放了几只小鱼它都知道,闹着脾气在那干叫着,非得让你再多放几条鱼不可。给它洗澡时还得轻轻地摸着它,然后再轻轻地把水洒在它的身上,像喷香水那样的轻柔,力度一大,这小家伙非得从你手中挣脱开不可。这样的娇柔、倔强,仿佛青春里的少男少女,只依着自己的脾气去辨认世界。
母亲说Agony与我相像。我摇了摇头,不是的。细细想来,或许成长期里的我们骨子里注定有不安分的物质存在,它们集聚,燃烧,到最后的归于寂静,太像一场花事的开始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