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命令我沉默 第三章(3)

命令我沉默 作者:沈浩波


伸出双手感受他的温度

我在他的体内

握到了一把温暖的骨灰

这下我放心了

父亲,他就是你

如此轻盈

被我珍爱地

抱在手心

2009/02/07

外婆去世

外婆去世了

故乡的亲人

在一场瓢泼大雨中

为她送葬

送葬的路说长不长

用去了我三十年的时光

我花了整整三十年工夫

才把童年时认识的那些老人

一一送进坟地

一个都不剩了

战火

逃亡

饥饿

批斗

贫穷

他们的一生从未幸福

连死亡

也被烧成骨灰

再花三十年工夫

为现在的老人

我的父母们送葬

他们从出生开始

就被剥夺了灵魂

在谎言中长大

在空洞中衰老

2007/07/09

外婆的葬礼

外婆的葬礼办得隆重

母亲哽咽着朗读她连夜写出的长达好几页纸的祭文

二舅从遥远的宁夏赶回

小姨请来了做法事的和尚和唱戏的班子

刚刚做完手术不能动弹的大表哥躺着也要家人把他抬回一百公里外的老家

这些都是母亲回北京后向我描述的

其实我知道母亲在心里埋怨我和弟弟

只是她没说

我甚至能感受到遥远的家乡从小对我特别好

也是最重亲情的大表哥的埋怨

他当然也没说

我终究没有回去

确实是因为太忙

但奶奶去世的时候

我可是想都没想就抛开一切匆忙飞回

母亲的失望我心知肚明

可是有些东西强求不来

很小的时候

我多病

父母为了带我求医

把弟弟托付给外婆

他被绑在一辆童车上

嚎哭了整整一周

我记得这件事情

并不意味着我恨我的外婆

她那时的难处我当然知道

但是有些感情就是这么慢慢流失了的

2007/07/21

父亲

1

父亲我二十四岁开始抽烟

你不知道当我沉迷于此不能自拔时我是多么害怕因为

你就是二十四岁开始抽烟因为

家里永远笼罩在一片呛人的烟雾中因为

母亲的哮喘因为

你臭烘烘的嘴巴和焦黄的手指因为

我竟要变得和你一样吗

父亲你有阴郁的舌头

像暴风雨来临前翻滚的黑云你有

坚固的牙齿愤怒地咀嚼食物一脸阴霾你有

一双横断的手掌呼啸的耳光落在妻子和儿子脸上你有

天生的大嗓门母亲躲在角落里垂泪而你旁若无人你有

一双劣质皮鞋的双脚愤怒地踢向我的胫骨

父亲你揍我因为我在课桌上写字

但是你不能折断刚刚给我买回的圆珠笔

那是我的第一支圆珠笔

是你给我买的

父亲你揍我因为我写作业字迹潦草

但是你不能让我下跪在门口的水泥地上让所有人看到

我血管里的血都快喷出来了但是我不能说

父亲你揍我因为你喝酒的时候吹牛而我小声咕哝了一句

但你不能永远在酒桌上当着那么多人吹牛所有人

都知道那不是真的都知道我的父亲在吹牛

父亲你揍我因为1982年分田到户时你和村里的队长吵架你像

一只鸡冠通红的公鸡冲了上去却像青蛙一样被那农民

一把扔到水齐膝盖的稻田

父亲你揍我因为1983年他们不让你入党1984年

他们不让你入党1985年他们不让你入党1986年他们

仍然不让你入党

如今你终于揍不动我了

在我的家里

像一个拘谨的客人

你学会了沉默地吃饭

大家都沉默地吃着自己的饭

沉默多么好!

和你在一起的岁月里

我几乎从来没有吃过一顿沉默的饭

如今你沉默地喝一杯酒,吃自己的饭

我忘了从哪一天开始你变得如此沉默

我享受着这三十年来难得的安静

2

父亲,其实你心里知道母亲从来都不爱你

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你知道她还说你什么吗?

她说你是个“小男人”

哈哈哈哈哈

父亲,你遭天谴了

你的已经揍不动的老婆

她告诉你的儿子

你是个小男人

无法想象这个逆来顺受的女人

在心里对你的蔑视如此强大

竟一次次告诉自己的儿子

父亲,我不想听她这么说

我不想听这个女人这么说

但是我爱你吗?父亲

有人爱过你吗父亲?

但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父亲,你不再是一个君王,垂下了苍白的脑袋

你逡巡着找不到任何一块属于你的领地

那天被我随口说了两句你居然失声痛哭

你哭得那么大声几乎是号啕大哭像被抛弃的婴儿

父亲,你一直就是被抛弃的你被那杂种抛弃了你一直

拼了老命想赶上你终于知道再也跟不上了父亲

你哭吧今天之前我从未见过你的眼泪

我知道你懦弱你胆小你坚强你自卑你脆弱你下了狠心你挺了过来

但我从来不知道你有着怎样的内心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大声地痛哭在你的儿子面前

父亲,也许我是爱你的

3

父亲,你从来不谈你的过去

以至于我根本无法想象你这懦弱、瘦小的属鸡的男人

竟然也有光辉的岁月

父亲,那时你该多瘦

吃糠和咸菜的父亲

裹在肥大的军服里

到底是怎样一副模样

你是怎么成为一个学校的造反派总司令的

你是怎么让你的弟兄们服你的

你从来不提你的过去

我问过

你只是说:“我们没有打死人!”

父亲,你从来不提你的过去

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儿子

母亲才告诉我

你读高中的时候

与你相恋的是学校的校花

舞蹈队的队长

白杨般的少女

令所有女生自惭形秽

母亲在年迈的时候提起她

口气里依然只有羡慕

那是怎样一个女人

终你一生不再提起

你是老三届的高中生

轮到你们的命运

是不允许也根本没有大学可上

你只能也必须返回农村

你拒绝了她

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她

你后悔过吗?

她后来在苏州

嫁给了一个瘸子

4

父亲,那摧毁你的不是岁月

父亲,那啃食掉你所有皮肉脑浆心脏肝肺的不是你的儿子

父亲,如今你颓然老矣

父亲,那杂种毁了你

2006/07/27 初稿,2007/03/01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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