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默说,航海图不能有任何一点差错。每一幅图都必须是最新的。他得随时在航海图上标出巡逻舰的最新位置,但最重要的是水雷区的分布,还有就是各水道的安全出入口。只要有一点误差,祖国的船舰就有可能撞上祖国自己布的水雷——这种意外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他说实在不是他想自夸,但他的工作的确是重要无比。现在呢?自从他从不伦瑞克市结束休假后,他竟被派到这个反坦克作战部队里。“天哪,”他说,“我可是位海员呀。”她点头同意。他并没提到,他对地面作战一点经验也没有,或是说派我到那里简直是有病。他也没说到,德军在最后一刻竟要把我送上战场杀敌。他没说,不只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尤其是个军人,军人是不会这样说的。真正的原因是他觉得和一个陌生人说这话是极危险的。战争到了这个时候,密报的人依然无所不在,他们会向当局控告别人宣传失败言论。虽然,他没在她夹克上看到纳粹党徽,可是谁知道呢,人们经常把它藏在大衣底下,用围巾把它遮起来。
突然,一阵巨响从远方传来,地底下传来剧烈的震动。“港口,”她说,“他们在轰炸停有潜水艇的地下碉堡。”炸弹投掷的隆隆声响从远方传来,接着——很快地——炸弹引爆,每个人都感受到爆炸冲击的力量。地下室的紧急照明灯熄了,接着是另一波的爆炸,地面仿佛隆起了一下,整栋公寓和地下室像只船一样不停地晃着。小孩子在尖叫,连布雷默也叫了出来。莲娜·布绿克将她的手臂绕在他的肩上。“炸弹并没有掉在这公寓上,一定是击中其他的建筑物了。”
“在船上你可以看见那些飞机,你甚至可以看见它们在投弹。”他抱歉地说。“但没想到感觉竟然如此可怕。”
“你应该早已习惯了。”她说,然后放开了她的手。
避难室管理员点亮他挂在铁门上的手电筒。手电筒的微光扫过室内的每个人。大家都披着毛毯,好像外面正下着大雪似的。白色的漆块和灰尘不停地从晃动着的天花板掉下来。
一个小时后,解除警报的长鸣声响起。外面开始下起毛毛雨。街上离这间公寓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弹坑,深达三四米左右。街对面另一间公寓的顶楼正在烧着。女人从那屋内搬出一张摇摇椅、床单、一架老爷钟,还有一些花瓶。人行道上已经架起一张圆桌,上面摆着细心折好了的毛巾。燃烧着的窗帘碎片从顶楼一片片飘下来。当布雷默还在他的故乡不伦瑞克时,他被这样的景象吓住了。人们不哭不闹,甚至都没有人绝望地祷告。即使屋顶着了火,人们依然从容地搬出值钱的家当,和平时搬家没有两样。其他人在街上平静地走着,不,他们甚至根本就是冷漠的。一位老太太坐在她的摇摇椅上,旁若无人,仿佛坐在她的客厅里,但她确实是坐在屋外下着雨的街上。她的腿上还放了只鸟笼,一只小麻雀在笼里上下跳着、尖声叫着,另一只麻雀则已经静静地平躺在笼底。
莲娜·布绿克将她夹克的领子翻过来,盖在胸前。她对他说:“希望我住的地方还没被击中。”布雷默将他背包上原来用作掩护的灰绿帆布卸下来,细心地将它展开,裹在莲娜·布绿克的头和肩上。她微微掀起这防水布的一角,好让他也能一起躲进来,让他的手抱着她的腰。他们就这样紧紧靠在一起走着。雨越下越大,他们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仿佛彼此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最后他们走到了布吕德街,她所住的地方。楼梯间已经没有灯了,所以他们小心地一格格爬上阶梯,直到他最后撞上她为止。她牵着他的手前进,掏出钥匙打开她的房门,走进她的厨房。在厨房里,她点起她的煤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