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七律,乍一看去,真是李商隐“獭祭”的标本了。《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五引《蔡宽夫诗话》:“荆公尝曰:‘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如此乃是编事,虽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情态毕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关键就在“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细读此诗,起首“锦袆初卷”,写唐人习惯护花以袆幕,乍然揭之,不禁惊艳,恍若面对美丽的南子,隐含觐见者“北面稽首”的不敢仰视,且似闻“环佩之声璆然”,伏第三句“雕玉佩”。这是笼统的初步印象。次句“绣被犹堆”,写花朵褶皱重重的细节,也兼容了原典中“今夕何夕兮”、“今日何日兮”的感激之情,切合全篇“心悦君兮君不知”的爱欲主题。三四句写牡丹风中的摇曳之姿,拟花朵于舞者,令人联想及“罗衣恣风引,轻带任情摇”、“折腰应两袖,顿足转双巾”的翩翩。五六句写到牡丹盛开的光彩和芳香,又是用了浓墨重彩:流红四溢,如蜡烛久未曾剪;花气袭人,故香炉无需再熏。最后两句,用江淹的梦笔生花与宋玉的朝云暮雨两个典故,写自矜于锦心绣口的才华,配得上国色天香的对象,将诗的本旨引向了意乱情迷的风怀。至此,已不单纯是咏物了,因为花与人,人与花,已完成了幻觉般的重叠。
这种手法,与其说是用事,还不如干脆说是罗织成文。但李商隐罗织起来特别讲究。一二句以春秋人物对春秋人物,三四句均舞蹈术语,五六句又以魏人对晋人,在三组对仗中都遵守了用典的相邻原则。至于卫夫人南子、鄂君子皙、戚夫人、石崇、荀彧等人,有男与女,或许考虑到“牡丹”之“牡”的身份:非贵即富,又无不切合“牡丹,花之富贵者也”的公论。
旧说长安开化坊中令狐楚宅牡丹最盛,义山这首诗,大约是此间牡丹宴罢向教自己写骈文(亦即“传彩笔”)的令狐楚敬礼之作。斋藤茂以这首《牡丹》为中心,讨论李商隐诗歌特殊的表现手法。他说:
李商隐的《牡丹》相比一般的咏物诗具有极大区别的是,被描绘的牡丹通过丰富典故的运用而得以马赛克式的再构造,换言之,即诗中的牡丹已是形象世界里绽放的牡丹。在李商隐眼里或者说他的脑中,摄进令狐楚宅院里绽放的实物牡丹的模样后,他以其独特的操作方式淘汰掉牡丹的实物性,基于对牡丹的各种形象意味的灵活驱遣,描绘出了胜似实物牡丹的生动鲜明的牡丹画像。
所谓“马赛克式的再构造”,正是来自克里丝蒂娃的“constructed as a mosaic”一说。至于说李商隐“以其独特的操作方式淘汰掉牡丹的实物性”,这更是互文式写作的必然。这句话在巴特和德里达等人那里,已经改写成为普遍的原则。照他们看来,在一切文学写作中,任何所指的实物性都被以独特的方式淘汰掉了。互文性理论将“实物”排除在了写作的前提之外。巴特说:“生活只不过是在仿效书本,而书本也仅仅是一些符号的织品,这些符号是对某种业已遗失或无限延展的东西的仿效。”
巴特冷眼所见的“织文”,何尝不就是王安石所讥议的“编事”?但是李商隐的高妙之处在于,他总是做得到《文心雕龙·事类》所称道的“用旧合机”,“用人若己”。他以一个统一的意思,让许多不同的文本像橘瓣一样聚焦于此一中心,以己意与原典相互发明,结果是“化堆垛为云烟”。这两相发明的效用,在于作者互文的拼贴物,将其原有的更为丰富的内容带进了新的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