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互文性写作的每一碎片,都呈现为一个“虫洞”(wormhole),我们可以穿越它而抵达另一个时空。比如,“绣被犹堆越鄂君”这一句,作者用事之意,不止于花瓣重叠的物态之模拟,原典《说苑·善说》的那则韵事,特别是《越人歌》里的“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那样一种意外的受宠之感,也扩散到当下的文本中来。甚至再推进一层,追溯到原典的原典,互文的互文,直至《诗经·国风·绸缪》的“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那种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的欢喜与无奈,也遥应着面对“粲者”牡丹的诗人当下的心理。正是《文心雕龙·隐秀》所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用互文性的术语表述起来,就是任何文本都处于一个巨大繁复的意义网络中,无法摆脱从“隐”、“奥”的源头“派生”出来的“重旨”、“复意”的纠缠。
刘勰所谓“重旨”与“复意”,就是现代诗学常说的“多义”或“歧义”(Ambiguity),但不是“晦涩”(Obscurity)。李商隐诗素称晦涩,然而事实上往往不过是意义多歧而已。刘若愚谈到李商隐诗的Ambiguity,他认为这种意义之多歧来源于三重不确定性:诗本身、作者意图以及富于弹性的中文语法。他曾就《锦瑟》一诗的众说纷纭而写道:
关于这首诗存在这么多的论争,可见大多数读者都受到此诗的语言的强烈影响,并且感觉到了诗中具体表现出来的某一境界,尽管在描述这个境界与形容对此一境界的反应时,他们会有很大的差别。一些批评家可能误解了此一诗的境界的本质,错认了他们反应的缘由,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反应不真实。实际上,不同的批评家对这首诗的反应,共同点来得比他们自己意识到的还要多,而关于此诗的众说纷纭,也并不表示这是一首失败之作。相反,这恰恰说明这首诗体现的境界如此繁复多面,容得下各种各样的解释,因为每位批评家恐怕只看到其中一方面而排除了别的方面。
我们应该试着从互文性角度来理解这一“重旨”与“复意”问题。一个繁复的文本总是能够唤起读者的多重阅读体验,像刘若愚说的,他们的反应并非不真实,然而有一些反应没有正确的缘由,这就是误读。尽管从“诗无达诂”的意义上说,没有哪种阅读不是误读(misreading),一如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所说的,没有哪种解释不是曲解(misinterpretation)。但读者寻找唯一正确的解释的冲动绝不会停止。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之十二曰:“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他寄望于一部理想的权威笺注,而中国传统的笺注,我们知道,大抵只注出处,绝少断以己意。也就是说,笺注者仅仅提供一个与当前文本相关的互文的网络,出处明则意义自明。这其实基于一个假定,即每一则典故都已精确制导,规限了读者的反应方向,可以一举中的。如果发生理解上的分歧,一定是互文关系上挖掘不力而已。高阳在《〈锦瑟〉详解》一文中的看法,就代表了这种笺注家的自信:“我作考证,师法陈寅恪先生,以穷极源流为尚;义山诗号称难解,但本此义一字不放过,解亦不难。”
王士祯《戏仿元遗山诗论绝句》之十二云:“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也许有人会说,互文性理论从文学中抽离了现实生活,切断了文本与现实的联系。要做李商隐的解人,必须寻绎他真实的生命史。可是,离开浇覆在他文本之上的盘根错节的互文关系,所谓真实的生命何从侦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不是在说鲜活的情感只有瞬间的真实性吗?个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所以,我们最终只能依靠文本世界所保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