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商籁新声(2)

文本的肉身 作者:江弱水


《浣溪沙》之重心却正在此,故虽只差了一句,而宫商便远,欲知分晓,当吟诵耳。

若是不考虑对仗因素,我们正好可以将一首四四三三结构的意大利体十四行诗,视为一首《玉楼春》加上一首《浣溪沙》,四四为偶,便于“铺叙”,具“平稳之气象”;三三为奇,“伶丁结句,惯以不定生姿”。两相结合,奇偶互补,宫商相应,既深稳又灵动,既齐整又变化,竟比律诗更符合阴阳互补之道。废名曾经就冯至的《十四行集》第一首发表看法,也有相近的意思:

我很懂得这首诗的好处,其运用十四行体的好处是使得诗情不呆板,一方面是整齐,而又实在不整齐,好像奇巧的图案一样,一新耳目了。同样的诗情,如果用中国式的排偶写法,一定单调不见精神。

正因为十四行诗有这些形式上的特长,所以当它一进入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现代诗人的视野,就备受青睐。诗人们在各自不同的个性指引下,依据现代汉语的特点,借限制以显身手,使得十四行诗在东移与汉化过程中,结出了丰硕的成果。

在十四行诗移植的过程中,闻一多既译且作,兼有论评,贡献可谓最大。早在1921年,在“绍介这种诗体,恐怕一般新诗家纵不反对,也要怀疑”的时候,他就尝试写过一首十四行诗《爱的风波》,只不过他自认失败。1928年,他翻译的白郎宁夫人的情诗《葡萄牙人十四行诗》(Sonnets From the Portuguese)共二十一首,分两次刊载于《新月》月刊的第一、二期上。1928年出版的《死水》里,有两首诗是以严格的十四行体写成:《收回》与《“你指着太阳起誓”》。1931年他在给陈梦家的一封信里,又对这一诗体的特点,特别是起承转合的关节处,作了非常精到的概括:

总计全篇的四小段,第一段起,第二承,第三转,第四合。……“承”是连着“起”来的,但“转”却不能连着“承”走,否则转不过来了。大概“起”“承”容易办,“转”“合”最难,一篇的精神往往得靠一转一合。总之,一首理想的商籁体,应该是个三百六十度的圆形;最忌的是一条直线。

这是闻一多对十四行体的理解。我们拿他的作品来验证,确实能见出“‘秩序’在作者的‘能力之内’”。这是朱湘借《死水》的诗句赞赏《死水》的话。朱湘特别喜欢十四行体,自己大写特写,也格外垂青别人用此体所写的佳作,可是朱湘视《“你指着太阳起誓”》为《死水》里的“神品”而不取《收回》,未为具眼。《“你指着太阳起誓”》当然有它值得称道的地方,比如说,用了闻一多少用的反讽手法,用流畅的口语说出类似一则戏剧里的独白,语气也变化多端。但是,一来此诗意思很单薄,二来读者对这么单薄的意旨也把握不定,因为作者似乎出现了策略上的错误,用浇薄的口吻写一种激烈的情绪。从技术上说,祈使语太多,太急促,给人零乱破碎之感,而且有的句子长达十六个字,使得整首诗缺乏从容匀称之美。而《收回》一诗,思想与艺术都更为成熟:

那一天只要命运肯放我们走!

不要怕;虽然得走过一个黑洞,

你大胆的走;让我掇着你的手;

也不用问那里来的一阵阴风。

只记住了我今天的话,留心那

一掬温存,几朵吻,留心那几炷笑,

都给拾起来,没有差;──记住我的话,

拾起来,还有珊瑚色的一串心跳。

可怜今天苦了你──心渴望着心──

那时候该让你拾,拾一个痛快,

拾起我们今天损失了的黄金。

那斑烂的残瓣,都是我们的爱,

拾起来,戴上。

你戴着爱的圆光,

我们再走,管他是地狱,是天堂!

以庄严的语调歌颂高贵的爱情,意象既对立又统一:黑洞、阴风、吻、笑、心跳、花瓣、爱的圆光,经过否定的力量的考验,最后臻于神圣。“珊瑚色的一串心跳”,“我们今天损失了的黄金”,这些表达都新鲜别致。特别是第十三行,照西洋习见的方式截作两个半行,在全诗中规中矩的起承转合中,又平添了一个小小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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