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大雪终于止停。在新英格兰,雪霁初晴的日子总是让人骋目抒怀的。给张先生打过电话后,我几乎是哼着歌,开车穿越白雪覆盖的原野。跳步迈上张家门槛,发现门已经虚掩着打开,老人笑盈盈地迎上来,说:“我走路慢,就先把门开着,不想让你等门。”我觉出老人今天的心情也很好——得,我可以敞开话题,让老人家聊聊汉思,说说她自己的这段异国婚恋故事了。
茶几案桌上,那本《卞之琳纪念文集》还放在一角,和其他几本字帖、杂书摞在一起。我知道,即便因白内障恶化视力锐减,除了坚持写字,老人每天还是抽出相当多的时间读书。亲友寄赠的书她几乎是随到随读,或粗或细地浏览一遍。所以,有一回她向我说起“郭德纲”、“潜规则”与“男色消费”的话题,我吃了一大惊,连声笑着:“张先生,你很update(紧跟时尚)呀!”原来,那是她从三联书店给她新寄到的新书《话题2006》里读到的。
“你让我谈谈汉思呀?”张充和微微笑着,“是呀,我以往很少跟人谈起汉思,因为就是眼跟前的事情——虽然,汉思也走了好几年了。”张充和的先生——德裔美籍汉学家、耶鲁教授傅汉思(Hans H. Frankel),是二○○三年病逝的。
老人淡眉轻舒——岁月的图卷,又一次轻轻展开来了。
“我认识汉思是在一九四七年,在北平。”老人的话说得很直白,“抗战胜利后我先回了苏州,后来就到了北平,预备在北大开昆曲和书法的课,那时候已经有学生开始学了。我当时住在沈从文家,汉思常到沈家来玩,就这样认识了。”
我笑道:“我在哪本书里读过沈先生一个回忆,说:『汉思开始还是登门找我学中文的,后来才发现,这位美国年轻人早转移了目标,根本不是冲我来的!』”
“是呀是呀,那时候,汉思一进门,沈先生就大叫:『四妹!找你的!』汉思当然是很主动的,我发现他人不错,很老实,也很热情开朗,我们就这样交往起来了。”
“汉思那时候的中文好么?”我对这一点很感兴趣,“你们日常交流,用什么语言?”
“当然是中文。那时候,他的中文马马虎虎能说,我的英文不好,他来到沈家,跟沈先生说的是中文,我三姐会说一点英文,就中、英文夹杂着跟他说话。我当时在北大红楼也有宿舍,但常住在沈家,汉思就常来。”
我记得从前看过汉思年轻时候的照片——一位帅气儒雅的洋人小伙子,和一位秀外慧中的中国大家闺秀的结合,确是一种真正的“中西合璧”。
我问:“汉思又是怎么认识沈先生的呢?”
“他和沈先生是北大同事,沈先生喜欢在家里招待朋友,一来二去的就很熟了,他常常向沈先生请教一些与中文有关的问题。噢,对了,把汉思介绍给沈从文的,是……季羡林。”老人开始一下子记不起名字,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时候,沈先生在北大中文系教写作,汉思在北大教拉丁文、希腊文和西方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