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3)

天涯晚笛 作者:苏炜


这个话题至此就打住了,张先生似乎再无意细述下去。那天是雪霁初晴的天色,老人心情很好,谈兴一直很高,随后谈到与胡适之、张大千、章靳以等长辈老友交往的故事,似乎比谈论这段“卞张罗曼史”有着更高的兴致。我确实也注意到,在很多人那里——除了卞之琳本人,也包括沈从文,更不必说坊间的流传——曾经重笔渲染过的这段“卞张之恋”,在张充和以往的口述实录里(比如《合肥四姊妹》),反而一直是分量很轻,一笔带过的。“剃头挑子一边热”,这大概才真实反映了这段著名的民国罗曼史的失衡与失重吧。

末了,我想请出两位“当事人”的文字,为读者存真,也为本文作结——

卞之琳在他的《〈雕虫纪历〉自序》中,对此“单恋”,其实有所述及:

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一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等这种诗。

沈从文在他记述昆明生活的《二黑》一文中,曾用华丽翔实的笔墨,如此隐曲地评点这一段“卞张罗曼史”:

……然而这个大院中,却又迁来一个寄居者,一个从爱情得失中产生灵感的诗人,住在那个善于唱歌吹笛的聪敏女孩子原来所住的小房中,想从窗口间一霎微光,或者书本中一点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个消失在时间后业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过去,稳定目前,创造未来。或在绝对孤寂中,用少量精美的文字,来排比个人梦的形式与联想的微妙发展。每到小溪边散步时,必携同朋友五岁大的孩子,用箬叶折成小船,装载上一朵野花,一个泛白的螺蚌,一点美丽的希望,并加上出于那个小孩子口中的痴而黠的祝福,让小船顺流而去。虽眼看去不多远,就会被一个树枝绊着,为急流冲翻,或在水流转折所激起的漩涡中消失,诗人却必然眼睛湿蒙蒙的,心中以为这个三寸长的小船,终会有一天流到两千里外那个女孩子身边。而且那些憔悴的花朵,那点诚实的希望,以及出自孩子口中的天真祝福,会为那个女孩子含笑接受。……诗人所住的小房间,既是那个善于吹笛唱歌女孩子住饼的,到一切象征意味的爱情依然填不满生命的空虚,也耗不尽受抑制的充沛热情时,因之抱一宏愿,将用个三十万言小说,来表现自己。两年来,这个作品居然完成了大部分。有人问及作品如何发表时,诗人便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十分郑重地说:“这不忙发表,需要她先看过,许可发表时再想办法。”决不想到这个作品的发表与否,对于那个女孩子是不能成为如何重要问题的。……

(引自沈从文《二黑》,见《生之记录:沈从文随笔》,北京大学出版社二○○七年版)

谈话于二○○八年一月十九日

二○○八年七月八日于康州衮雪庐整理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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