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榜样的力量尽管无穷却并没为我减缓多少痛。事实上,我是个连打针都恐惧的人,在儿时,医院对我就像育婴堂——这是我当时认为的世上最凶险阴森的地方,成年后父母的几次住院使我稍稍缓解了这种恐惧,但一闻见那股药水味,心仍然攫紧一团,就如同去到火车站——和医院一起,这是两个会在瞬间引发我生理恐惧和反应的地方,一个象征生离,一个折射死别。这两个地方,像诗中写到的:想到这个世界/所有的悲伤、凄凉、不公平/雪珠霰弹般砸在雨伞上!冬天喑哑的拳头/如此深的/在喘不过气的喉咙里……
最后一次检查宣告保守治疗的失败,囊肿没有变小或消失,它像质地优良不缩水的布料,保持着原有尺码。只有开刀。
很奇怪,刀片来临前,我甚至感到一丝隐约的兴奋。具体的痛还扛着令旗在路上,悲壮的尘烟先行到达,它作为平淡日子里的一件大事,使人激动莫名,仿佛是送给几个月后二十六岁生日的奇谲礼物。而且因为下刀处是腹部,感觉好多了,腹部相对来说有结实些的耐受力,只要绕过女人的命门,事情还不至于绝望。
4月的手术室,南方寒意仍浓,我战栗有如风中的叶子。隔壁以及走廊对过,若干女人正在术前准备与手术当中,空气中有种冷飕飕的东西。这一层,每个房间的蓝色布帘后都充满刀光与女人的血,蓝衣护工忙碌地收拾脏污的手套器具以及赭红血肉,那些从女人身上剥离与切割下来的器官与物质被扔进黑色大塑胶袋中——这里是合法的、为法律所允许、为患者所恳请的分解现场,每位手术者还要为此交付“医疗垃圾费”。
衣物褪去,身体展开如案板上的鱼——躺平,这姿势使人失去最后的抵御能力,以方便刀片的任意游走。麻醉师一边在脊椎找下针位置,一边与护士谈笑风生,她们聊起这个月的奖金、百货大楼的打折和某某新近被提拔的老公,顺便对我的腹部表示了赞扬:究竟没生过孩子,多光多平,哪像咱们一揪一大把!她们又聊到最近很火的某某减肥茶。
麻醉师也是手术中的灵魂人物,她的轻松态度使我稍感松弛,但很快痛苦抓牢了我。麻醉打完后,吊针屡次未打成功,改在脚背进针,一根管子从鼻子插入,是镇定类的什么气体,背部贴上了麻醉引流棒——据说这可延长麻药性,缓解术后疼痛。最后是锋利的刀片上场。
回到病房已是下午四五点,麻醉引流棒非但没减轻痛苦,反而引起恶心呕吐反应。起身吐一次,刀口就撕裂地痛一次,频繁的起身使尿管(那时的导尿管还未像现在这样改良成了不脱落式)又脱落了,重新得插一次。几天后可下床时,我无法自己排尿了。觉得要疯了!厕所从上回的天堂又变为噩梦。
身体一夜间不是我的了,它是个冷漠的、没有丝毫同情心的陌生人!
这种规模与密度的疼痛在我的经历中是头一次。此前,疼痛对我最极限的体验来自父亲的粗暴。他的巴掌与尺子在我已经是没法忍受了,而今,我发现,人的耐痛性潜力巨大,从一管针、一柄刀到复杂的一堆不锈钢器械,肉体在别无选择时,只能选择耐受。
其实,这场手术并不值得我多加渲染,就在同病房,我的手术也算不得什么,每张病床的床头挂着患者病历,卡上注明“宫外孕”“功能性子宫出血”等等,哪样后头不是潜伏着危险与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