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小江,她和我挂了同一个老中医。她靠在医院走廊上像株伶仃的竹子。她从农村来省城打工,和一个工地开翻斗车的男人好了,流产几次后子宫壁太薄,医生说她不能再生育了。结果被男方家里知道,男方父母说除非她怀孕否则休想进他们家!小江寄望于男人,但男人表示为难——不是他不想帮她,实在是他替不得她怀孕。小江绝望了,她死心眼地就想跟他,开翻斗车在她眼里是门很威风的技术。医院成了唯一能赦免她的地方,她每日在出租房里煎药,指望那堆苦涩的药渣里有一天会诞生奇迹与幸福。
在妇科走廊等待的女人们,有多少类似情节?先遭遇某个薄情男人,再遭遇某个江湖游医蹩脚的业余手艺,然后用余下的时间(可能是一生)吞咽苦果。
阿月是熟人的妹妹,一个苗条漂亮的福建姑娘,男友在国外自费读书,她上班后积攒的钱全寄给了他。中途男友回国一次,阿月在之后的一个夜里宫外孕大出血,险些丢了命。男友的联系越来越少,可阿月的工资仍攒着,像攒给未来的幸福。然而,有亲戚在邻市无意碰见阿月的男友——他在国外待不下去,上次回国后就没再去——和一个早有牵绊的女人同居了。真相暴露后,男友索性躲着不再见她,阿月四处找他,本来没恢复的身体又病一场,精神也出现了问题。半年后一直服用精神药物的她完全变样了,虚胖浮肿,几乎没人再认得出以前那个单纯漂亮的姑娘阿月了!女人,常常这样为爱死而后已,像《安徒生童话》中的人鱼姑娘一样,舍弃身体的一部分,忍着锥心之痛换来一双人类的腿,而结果却是一直行走在针尖与火炭之上。
第三遍读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传记。
这是个终生悒郁的女人,在她身上几乎发生了一个女性所能遇到的全部悲剧:青春期的十年内最亲近的四个亲人接连死去,一个过于敏感、富有才华(因而加倍苦痛)的灵魂亲历了两次世界大战,此外对她损毁最严重的是来自早年两位异父兄长的性侵犯。在自杀前几个礼拜,她在信中还写道,“一想起六岁时异父哥哥把我抱在一个壁架上站着,探触我的私处,我仍然羞耻得发抖”。他们对她的猥亵与性侵犯一直持续到她二十二岁左右,“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不幸的小鱼和一只庞大骚动的鲸鱼被关在同一个水槽里”。有次当异父哥哥扑上她的床亲吻她时,她父亲正在楼下因癌症而濒死——这些可怕的记忆,使她长年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连照镜子都会引发她的羞耻感与恐惧。
在谈到这种愤恨与厌恶时她说,“这表明弗吉尼亚不是生于1882年1月25日,而是生在好几千年以前,她从开始就不得不遭遇往昔万千女性业已获得的命运”——性凌辱与侵犯,伍尔芙认为这是女性惯有的历史命运。有次她和姐夫谈到男人的性与名誉问题时,他大笑着告诉她:“男人拥有许多女人纯粹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它对男人的名誉丝毫无损!”然而,对女人却并非如此——男人和女人从来都不是站在同等的道德审判准则线上。
伍尔芙对性的态度一生都处于冷淡和自卫中。她有着精巧的希腊雕塑式的面部线条,本来完全可以使常态的人世幸福向她聚拢,然而,有些致命的东西毁灭了这一切!她的眼神充满对两性世界的质疑、厌恶与惊恐,那些早年记忆的阴影使她内心积雪太深,成了终年覆雪的山冈。贴附在灵魂里摆脱不掉的黏湿的屈辱,像水产类腥腻的分泌,比死更难受。一生自杀多次的她终于死了,装满衣袋的石头是她最后的绝望与抵抗。或许,河水在最后一刹那能带给她涤清的感觉。
女人的成长之路是这样风险重重、遍布荆棘,那些潜伏的性侵犯就如同湿草丛中的蛇,随时可能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