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中国人的身体几乎从来没有接受过阳光的朗照,因而显得“恶俗”的话,西方人身体观念的演化就是一部在上帝之光的牵引下不断走向“媚俗”的历史。如前所述,那就是一个把身体的需要化为精神的完美、用审美的轻柔面纱覆盖肉体的欲求的历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媚俗化“并不低估肉体,他们让肉体在十字架上高升”(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然而得到升华的肉体也就不复是肉体了。
关于什么是媚俗(kitsch),在一般人心目中有着太多的误解,总以为其意与取悦、讨好于大众的庸俗庶几近之,其实大谬。简单地说,媚俗其实是一种态度,要把一切事物都抒情化、道德化、神圣化的态度。媚俗者对于所谓“庸俗”“粗俗”,恰恰是视如仇寇的。比如一句平常的话,到媚俗者嘴里就会变成一句或高亢或柔美的抒情诗,朗诵时眼里还含着泪花。大家都知道米兰·昆德拉是反媚俗最起劲的一个,但很少人知道其实真正的先驱是尼采。在“精神”(基督教精神)的眼里,“肉体”是粗俗的,蔑视本能才能抬举精神;尼采则不遗余力地反基督教精神,自然要标举身体以及与身体本能有关的尘世的价值:“不要再把头埋在天国事物的沙堆里去,而是要自由地抬起自己的头,一颗尘世的头,只有这种尘世的头才能为尘世创造出意义!”“病人和垂死者总是蔑视肉体和尘世,并虚构出天国的救赎的血滴。”
在尼采眼里,粗俗化本身就是反对媚俗的一种有效手段,因为粗俗之中蕴含着颠覆的力量。最具颠覆力量的粗俗因素是身体排泄物,所以米兰·昆德拉才会特意将那“诗意的泪水”与“讨厌的尿水”并举,同样都是水,前者是媚俗,后者是粗俗,而粗俗往往更接近生存的真相,因为那儿不再有用“精神”包裹着的美丽的谎言。“纯粹精神就是纯粹谎言。”尼采如是说。米兰·昆德拉恰好从这个角度对媚俗做出了最精辟的描述:“不论是从大粪的原意还是从比喻意义上来说,媚俗就是对大粪的绝对否定;媚俗就是制定人类生存中一个基本不能接受的范围,并排拒来自它这个范围内的一切。”
对于激情的革命叙事有着切肤之痛和最深厌恶的米兰·昆德拉是深刻的。我们所知道的那些电影或文学里的表现恰恰是否定了“大粪”的,是饱含着热泪的,是不容许让人联想到与身体相关的整个“范围”的。人人感动于那么一个谎言,直至今天,还有大量的叙事和表演倾情于媚俗而不自觉。要做到不媚俗,就需要肯定“大粪”的真实存在,要嘲笑自己的“泪水”。“什么叫不媚俗?懂得一切所谓美好的感觉都是‘美丽的谎言’。”(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由此看来,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对于革命叙事之弊体悟最深的除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译者韩少功外,非王小波莫属。王小波的随笔始终嘲笑他人和自己像受欺于谎言的“疯傻”,他对于被装扮成崇高和神圣的东西心存戒意,他小说中“革命时期的爱情”其实被还原为“王二风流史”,他的叙事中充满了身体元素:屁股、小和尚、屙野屎、肚皮上拉口子、尿尿,当然还有很多生理意义上的肺、肝、心之类,连里面的主角取个名字都叫“龟头血肿”……王小波是个彻底反媚俗的极端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