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荡妇出世(3)

生为女人:性别、身体、欲望、情爱与权力 作者:孔见 王雁翎


我却相信那时中国倡导女人守节,而并不一棍子打死失节。比如男人死了,最好是女人像《孔雀东南飞》里说的,一听见鸟叫就“寡妇起彷徨”,整夜地思考着要不要随男人而去;但倘若人家听了无动于衷,不肯劳神彷徨,或者彷徨过却没认真,有机会改嫁又照样改嫁了,甚或彷徨的结果是开门接纳了情人,文化也只是三缄其口,不提也罢。这才是孔子、老子、庄子的精神:不大树特树贞妇,天下始人含其贞;不大骂特骂荡妇,天下始人含其荡。亦贞亦荡,是为女人;启其贞而阻其荡,是为文化,是为男人。防妇之荡,甚于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不如小决使道。——子产不毁乡校,让男人有地方提意见发牢骚,又何必非让女人个个不要命地大贞大节?

那时儒家文化年富力强,对自己颇有信心,女人失节,事不算大。于是中国有贞女节妇,还有更多的社会不细究其贞节与否的女人。于是中国没有良家荡妇。

宋元明清,女人失节“事极大”了,失节突然成了明插标签的禁果。没这标签,夏娃不一定想到吃,吃了也是无意之失。有这标签,禁果便是诱惑,吃了便是犯规,也是挑战了。

中国便必然会有爱犯规好挑战的女人,非想试试品尝禁果,你没吃过我吃过,顶风作案快哉快哉。也必然会有偶然失节的女人,一想反正“事极大”了,后悔也后悔不了,弥补也弥补不来,索性放开了“荡”起来,一次也是“事极大”,一百次无非还是尔尔。还必然会有对“饿死事极小”感到不公、感到不忿的女人,“节”是我自己的事,凭什么由你们来决定我要不要为它饿死?我偏不饿死偏失节,其奈我何?更会有许多本来人们没顾上留意其节不节的女人,忽然发现,“失节”一下子是社会热点,是公众眼光的焦点了,大家全凝着神,专门往女人的“节”上打量,那点儿“事极大”的隐私全被觑个分明,浮出海面大白于天下,已经大白于天下,何不破罐子破摔?

荡妇出世,莫名其妙地和中国清官的出世同步。

以前,中国有功臣、有名臣、有忠臣、有良臣,只是没有所谓“清官”。连中国第一相诸葛孔明,似也未闻有人奉他为清官。清官只表示清明廉洁,内涵太小太单薄了,装不进功臣、名臣、忠臣、良臣的全部。不知怎的,到中国有了荡妇的时候,清官也一并出世了。包青天、海青天,朝朝代代出青天。

清官出世不是什么好事,总是国家江河日下、吏治混乱、官场昏浊、贪官赃官糊涂官日益增加的缘故。清与不清,对于官人原本应是最起码的尺度,现在却成为唯一的要求了。

这符合庄子的原则,清官在上,和天下之官人含其清是个二律背反。换过来说,就是唯其天下之官不能人含其清,才有一飞冲天、万众瞩目的清官。

可知历史到了该悖谬的时候,总是兵败如山倒,全方位地悖而且谬起来。后人再怎么诚惶诚恐以史为鉴,也无奈旁观者清的真理,到了自己入局,一样当局者迷起来。历史的经验真那么管用,中国有过一个殷鉴,以后就该只兴而不亡,让我们今天还穿着文王的大袍子,甩着周公的宽袖子,哪里用得几千年忙忙碌碌地你方唱罢我登场,秦鉴、汉鉴、晋鉴、唐鉴、宋鉴地后浪推前浪举国大折腾,闹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没完没了地“后人而复哀后人”?

宋代大势所趋的悖谬是,本来一个女性道德上限的“节”字,被降格为基本原则;本来一个官人素质下限的“清”字,被升华为至高典范。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北宋已经端倪初现,等金人打过来,张元干才惊呼“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岳飞才盟誓“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范成大才翘望“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张孝祥才长叹“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辛弃疾才宣称“看试手,补天裂”……都是太迟太迟了,哪儿救得了清官已出的赵宋朝廷、荡妇已出的大汉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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